接连几次都能碰上这个家伙,沈歆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哪怕每次他的出现都有意无意地对陷入困境的她给予帮助。
一阵黄风卷过,沈歆眯起眼拿袖子捂住口鼻咳了两声。
男子似有似无地隐隐一笑,翻身下马,从马鞍边解下还余袋的水囊,走至她身边,步子轻快,丝毫没被这荒芜郊野的风沙所影响。
“你怎么又是这般褴褛样子。”他将水囊递去沈歆怀里,言语中不惊不徐,好像早看惯了她这种形象。
沈歆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递过来的好意:“碍着你眼了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男子自讨没趣地收回递出去的水囊,系于腰间,隔了一会儿,循着她下垂的双手左右各看了一眼:“手可好了?”
“托您的福,还有点疼。”沈歆背过双手,尽管自己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不过现在藏起双手已经晚了。男子皱了皱眉头:“别藏了,搞不懂你是真邋遢还是假邋遢,这绷带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换一下?”
“过来。”男子道,如同教使小孩子般,见沈歆没动作,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捉了她手臂,把手掌拿到自己眼前。
“你……!”沈歆急得语塞,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却也只敢想想没有说出口。
原本雅白的绷带此刻已经脏污得不见了原来颜色,她羞赧地别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了一句:“哪有闲钱换绷带。”
“要不要再让我给你指条活路?”男子抬脸,展眉一笑,弯起的唇怎看怎像只藏满了小心机的狐狸。
“别,我可不要了!”沈歆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可真怕了他了,施恩也没个施恩的正经样子,天知道他是不是想卖了她。
男子低下头继续替她更换包扎,不再说话,只是那笑容始终未褪。
又是一阵黄风卷过,夹杂的细沙打在路两边萎靡不振的灌木叶上,簌簌作响。原本就已模糊不清的车辙马迹变得更加无可辨析。沈歆叹了口气,转而问男子道:“刚刚听你说,再往前走会有危险?”
“没错。”男子回答。
“什么危险?是不是有贼人作乱?”沈歆追问。
“并非贼人。”男子此刻已经完成了两只手的包扎,站直了身子朝东边远远望了一眼,“再往那边入了徐州,常有军队各处巡守,军中虽有军法军纪,也难免有些丑类恶物。”
沈歆听罢心口一紧,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向男子打听起来:“我来这里是追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卿子,她被很多人劫走经过这里,你有没有在此处见过?”
“长得好看的卿子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哪一个?”男子抱臂轻笑道。
“还能有几个被劫持的卿子!”沈歆气结,“你可不可以好好听我说!”
“可以。”男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沈歆有时候真的很想一拳打平他这张云淡风轻的脸。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方才在东郊我亲见她被几个歹人劫持上马车朝着边来了,可惜我跟到这里,车痕便断了,你若是见过,还请麻烦帮我指指路。”
男子抱臂侧耳听得有趣,勾起唇角笑得颇为玩味,等沈歆把话讲完,慢悠悠地拿下巴指了指沙砾凌乱的地面:“哪里断了,这不都在吗?”
“咦?”沈歆奇怪地弯下腰重新审视着脚下的地面,“这里明明……”下一刻,沈歆边扫见了隐藏在浮沙下面的一片片交错重叠的马蹄印。
“竟然是这样!”沈歆不可思议地冲男子看了一眼,忍不住的盈盈笑靥,“你没仔细看,竟都这么清楚!”
“是你眼神太差。”男子笑道,不容沈歆接茬抬杠,迅速朝着斜前方一指,“不久前这里有一场混战,不过很快便结束了,赢家从输家手里截下个女子,接着就带回了徐州……”
“是吗多谢!”未及男子话音落,沈歆便冲他抱了抱拳,折身就往他指的方向跑。
“哎。”男子伸出手臂一把拦下她,将她揽回原位,“我已经告诉你了那边不安全。”
“可是我必须找到她!”沈歆斩钉截铁,认真的样子像一股火苗般明亮又跳脱,“我答应过要救她,就必须做到。”
男子险些笑出声来:“我看你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惦记着救人逞英雄,真是笨得可以。”他复挑了挑眉,甚是不屑:“如今弱肉强食才是世间法理,我劝你还是不要为了不相干之人费这些不必要的力气。”
可男子并不知,沈歆就是这般“逞性妄为”的人,她自孑然一身,便从未把这世界放在眼里,她的一切决定和行动,仅仅出自真我的判断,至于后果,她没工夫斟酌。
见男子不肯让路出来,沈歆有些不高兴了:“好狗不挡道,你要真关心我,就帮忙一起救人。”
“我可不去。”男子笑眯眯地挪开半步,待沈歆从面前走过几步后,才又开口道,“反正你现在去了也救不了她。”
“为什么?!”沈歆不明其意。
男子对于沈歆的没头脑彻底的无可奈何了,举起食指对着她脑门就是一戳:“你可真够傻的,我问你,对方哪路哪家哪个山头的?劫个卿子去哪里?撞上的又是哪家哪路哪个山头的?抢这卿子又为了什么?他们一共多少人?有多少兵器?你打得过几个?你追过去之后要做什么?如何营救?如何脱身?”
“我……”一连串问题连珠炮弹似的砸得沈歆晕头转向。
男子看着沈歆一脸茫然地愣在那里,似乎目的已经达到,舒了舒肩膀,朝她勾了勾手指。
沈歆便同勾了魂儿似的乖乖凑了过去。
“你听着,”男子道,“原本抓了她的是附近野山上的草寇,后截下她的是徐州吕布麾下的散军,他们临走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将她献给将军,不出所料的话,今天晚上便会被带到吕布那边去了。”
“喂,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家被这样抢来抢去的吗?”沈歆忿忿。
男子极其无辜地耸了耸肩:“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们那么多人,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傻子像你一样赶着去拿鸡蛋碰石头。”
沈歆白了他一眼,接着犯了难,“那现在怎么办?还追得上吗?”
男子挑眉一笑:“你若会飞的话,应该追得上他们。”
男子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歆脸上,或惊或气的样子都烙在眼底。他从未见过身边谁还有如此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模样,大胆张扬,却又分外惹眼的可爱,连落在她气得红扑扑的小脸上的炙热夕光也更加明亮了一抹。
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沈歆没脾气也没主意地耷拉了脑袋,现在除了马上追过去,就没别的办法了,可是她的确是害怕。
男子不知是真的古道热肠还是实在看不下去沈歆的蠢,抻了抻胳膊,从一边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弯下腰在地上直直划了一笔。
“我有四个办法,要不要听听?”男子笑着仰起脸。
沈歆听有办法,连连点头:“要!”
男子遂又低下头,在直线的末端划了个圈:“一个时辰前那些军士骑马从这里向东回徐州城,这个时辰恐怕已走了半程有余。办法一,我现在骑着马带上你,一路狂奔直追而去,运气好可在被其他驻守士兵发现之前于城外阻截他们,跟着我们以一抵十,大杀特杀,把人抢下来。”
“不行不行!”沈歆连连摇头否决,“一匹马两个人骑跑不跑得动不说,就算真的被我们追到了,一个打十个肯定不行的,而且这是我的事情,不能把你也拖下水!”
男子微微一笑,在圈后添了条折线:“方法二,今夜你乔装打扮,沿着房脊屋瓦偷偷潜入吕布宅邸,避开亲兵守卫,逐间房间搜寻,找到并带她离开。”
“飞檐走壁我不行!”沈歆听了仍是摇头否决,“别说我不行,人家肯定也不行。”
“方法三。”男子在折线后又两笔多加一个方,“你现在出发,到徐州城吕宅大门口,佯装受伤求救,以你的样子,收拾一番定入得了吕布那双眼,你依此法堂皇而入,和她碰面,你二人再绸缪着一起逃出去。”
“我才不要!”沈歆气得跺脚,“你还能想出更馊的主意来吗?我可不想救不到人还要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啧,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男子撇撇嘴,“我早说了,他人性命不若自己安危。”
“少废话……”沈歆耳朵一红,要命一条好歹痛快,拿身体作筹码太不划算,她又不是圣人,自然不想因为救人使得自己付出这么大的牺牲,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继续追问道,“第四个方法呢?”
“方法四么。”男子顿了一会儿,扬起手中树枝,来回迅速扫乱方才所画的线痕,似乎在犹豫一般,良久都没有开口。
“方法四?”沈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发呆,停了一会儿后小心提醒道。
男子抬眼迎上她目光,嘴角一抖:“我问你,不过一位半面之交,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值得吗?沈歆也不知道,她好像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这位卿子用那双惊惧不安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就仿佛有刀子剜上了自己的心脏,她没办法不去管。
“我不知道。”沈歆抬眼直视着男子,“但是我想。”
男子一时错愕,可又立刻恢复了常态,笑着将双臂抱在胸前:“真是可怕的任性。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指条明路,虽剑走偏锋了些,耗时长了点,但尚算靠谱,至于要不要一试,你自行斟酌。”
“好。”沈歆点头应下。
“且听好,过不了多久,曹军便会攻打徐州。近来曹操收编不少新军,陌生面孔想来不会惹人怀疑,你趁此机会扮作小兵,跟随大军打进徐州,若这仗赢了,你便可直接进城救人,但如果这仗输了……”男子话到一半,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沈歆。
“不会输的!”沈歆忽地脱口而出。
男子略感意外,笑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沈歆自小走南闯北,步及八方,所到之处都喜欢时不时往那隐士贤者常去的偏僻茶肆旁听书一般听上一时半刻。曹操的事情她听得最多,也是她最向往的英雄,每每提及,眼中就似有明亮月光。
“曹公猎,吕布为鹰为犬。猎人眼中是山野树林,鹰犬眼中是走兔游蛇;曹公目及四海,吕布抱守一城,你若说那刚愎自用目光短浅的吕布能赢得了曹公,我才不会信。”她言辞肯定。
“看来你在郭嘉手下不止是当了家婢啊。”男子眯起双眼,一如往常随性淡然的表情,只是眼中陡然陷出巨大的漩涡来,袭卷入心,形成连他自己也猝不及防的一憾。
沈歆只觉得他眼神变了,变得凝聚和深味,于是不再说话。
“话可不要说太满。”男子悠悠走到马匹边,纵跃翻身上了马,低头俯视着沈歆,“劝你不如求助一下你家家主,军营的日子可是会好过很多。”
话方说完,马已跑去很远。沈歆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什么来,向前追去:“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男子倏忽之间便于马背上绝尘而去,到最后都未留下他的名字。
“……”
沈歆停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最后一点余晖也从她眸里消失了,点点星光不深不浅地落在身后,空旷的荒郊除了她便只剩蒙蒙白月。
“就不知道带我一程吗?!”沈歆忿忿地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带着莫名而来的一肚子气,找了棵不高也不矮的树,爬了上去。
晚上也只能在树上对付一晚,深夏的荒郊入了夜总归不安全。
枕着手臂,脑中不断琢磨着如何混进军营的事情,虽然离谱了些,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明天还是先去军营附近看看再说。”她伸了个懒腰,不再想那些不可捉摸的奇怪事情,眼皮子越来越沉,渐渐熟睡在这晃晃的林风和连绵稀落的清脆虫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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