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整条青碌街。
老者替郭嘉撩开帘子,扶郭嘉登上马车。
方进去,还不曾抬头看时,郭嘉便笑了一笑,道:“主公好兴致。”
曹操原打算吓他一下,结果没得逞,耸肩笑道:“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何须猜测,我在台下一眼便认出这琉璃佩了。”郭嘉拿出玉佩置于面前端详了一番,侧目睐着曹操,“先不说台上别的东西,连献帝御赐的玉髓琉璃佩都拿出来游戏,当真舍得。”
“终不是让你拿了去,总算没便宜了外人。”曹操怡然自得地斟了杯酒,递给郭嘉。
郭嘉举杯吃了一口,抬抬眉:“主公可不能后悔。”
“哈哈哈。”曹操笑着摆了摆手,“那小丫头耍得那么卖力,再要回来我当是于心不忍。”
郭嘉听罢此话表情一滞,回身撩起头后车窗帘,透过窗户,刚好看得到擂台,收拾残局的工人哄笑来往,谈话声依稀可以听到。
这么看来,沈歆的歌在这里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他皱了皱眉。
但是曹操并没多说擂台上的事,一边吃酒,一边跟他抱怨家里面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妾争风吃醋啦,那个妾小肚鸡肠啦。
其实说归说,曹操仅管纳妾多,家里面已经算相当和谐了,由正妻卞夫人一手管教,无非也就这么点闹闹脾气的小事,隔上一二天,又都自行解决了。
“哦对了。”曹操忽然想起来什么,“初三府上设宴,你可一定得来。”
“初三?”
“嗯,这两日自有请帖送到。”曹操悠悠看了郭嘉一眼,“不可缺席。”
“好。”郭嘉淡声回应,曹操的眼神像在他心里面悬了一把刀,他抬头吃酒,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酒过三巡,曹操也上了头,有点想念家里的温柔乡,遂搁了杯:“不早了,你我都回家吧,明日祭祀大典,我可不能去迟了。”
“那奉孝便告辞了。”郭嘉起身一礼,退出马车。冷风拂面,他才觉得没有方才那么醉了,抬头看着漫天大雪飞舞,他吁出一口气来,白色的呵气旋即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而苏晚回去时,安瑶早已睡下了,她小心把手中的金盖碗放在前厅的架子上。进了内厅,把还未吃完的年夜饭拿去热上。
守岁熬年,总要有人熬通宵,边吃边熬起码不会太无聊。
灯火阑珊,她坐在灶前陷入了沉思,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踏踏实实过过一个好年了?
母亲和兄长皆早逝,父亲又忙,全家上下都是他父亲那个妾说了算的,每逢过年总要叫了她所有亲戚过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她只有躲在自己房里才能求得一丝清净。而如今她虽然在郭宅为婢,却是说不出的轻松,她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沈歆先郭嘉回来了,抖了抖一身的雪。
苏晚拿着饭菜出来,沈歆抬头看到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苏晚,我回来了!”
苏晚抿嘴一笑,把饭菜搁在桌上:“咱们等先生回来,便再吃点吧。”
“擂台上一折腾,这会儿又饿了。”沈歆揉揉肚子,“索性都要熬通宵,不如把炉子搬过来,咱们把菜温着慢慢吃。”
两人于是多置了几个炉子过来。刚备置妥当,郭嘉也从外面回了来。
三人围着案炉,说说笑笑熬到了天明。
过年最麻烦的事情无非四处拜访,再被四处拜访。
初一时郭宅里可谓是门庭若市,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沈歆苏晚忙前忙后,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端茶倒水,还要腾出手来将送来的礼物登记收置,再把合适的回礼找出来给人家送过去,至初二又带着大堆的东西回访,两天下来,腿都要断了。
好歹初二傍晚的时候,总算得了空闲喘口气,却还没刚坐下来,老管家就匆匆忙忙找沈歆来了。
“沈歆,家主喊你过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沈歆强打精神,一边应着一边爬起来去穿鞋。
来到书房,沈歆推开门,就见郭嘉正蹙着眉,手里捧着个请柬,表情难以言喻。
“先生叫我什么事?”沈歆走过去行礼。
郭嘉放下请柬,笑得有些无奈:“明日主公府上设宴,除了邀请我与安瑶之外,请柬上还有一人名字。”
沈歆有些奇怪,这家里除了郭嘉和郭夫人安瑶,还有谁值得曹操邀请?沈歆把这宅子里的人轮番想了个遍,最后犹豫着随便猜了一个道:“高管家?”
“是吕青。”郭嘉正色道。
听到这个名字,沈歆只觉脊背发凉。
曹操为什么要邀请吕青,邀请她这个假扮的吕青?!
郭嘉脑中一阵思索,营中数月,沈歆唯有那次营中溪边唱歌一事最为关键,而那日溪边之人,十有八九是曹操。
站在曹操角度上来看,先是自己借口与“吕青”交好,自己又身体不适而请求曹操将“吕青”从新兵中抽调出来给他,继而“吕青”溪边唱歌被发现,曹操大动干戈排查寻找。再是沈歆前日擂台上唱歌被曹操听见,发现歌声与他那日溪边所听出自同一人,而沈歆又是他身边之人,“吕青”也是他身边之人,自然会认为“吕青”就是沈歆,沈歆正是“吕青”。
那么这次曹操点名“吕青”,很明显是找他秋后算账来了。
沈歆亦不笨,很快便判断出曹操已经怀疑自己就是男扮女装的吕青。
“先生,要不就说我病了,或者回老家了。”沈歆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理由推掉这个邀请。
然而郭嘉摇了摇头,深知不妥:“你若不去,岂非不打自招。”
“难不成他真要跟我一个女子较真到死吗?况且我都没有拖后腿,吕布不照样也拿下……了……”沈歆越说底气越弱。
郭嘉微微瞪了她一眼:“心虚了?”
“我……我知道错了。”沈歆丧气地垂下头,不敢看郭嘉眼睛,她早该知道自己这点小九九根本不可能瞒得过郭嘉。曹操至今没有追究大牢起火一事,肯定不是因为信了她造的邪,一定是郭嘉跟他说了什么。
“总之明天你还伴作吕青,跟我去赴宴。”郭嘉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可是、可是万一曹公质问我,或者当众直接拆穿我怎么办?!”人命关天,沈歆实在是千百个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如此,也只好见招拆招了。”郭嘉隐去眼中波澜,看似泰然自若,殊不知他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
曹操的脾气常人素来捉摸不定,连他也不能完全猜透,明日宴会众目睽睽之下,曹操当真会把沈歆指摘惩治?看来既不可能,却又有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案上木笺上烫金的“请柬”二字深深刺进眼底。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沈歆却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明天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放逐,她不信此番落入曹操手中,她还能侥幸全身而退。
“不如……”她翻了个身,沉声嗫嚅。
第二日,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沈歆便起了床,束起高髻,扎好黔巾,着上麻黄短褐,来到院子里。
积雪未融,四处可见盈盈白光,她拿起扫帚,扫净路面积雪,呵着冻红的手去到厨房做早饭。早饭出锅之时,苏晚也起了床,睡眼惺忪来到厨房,就见灶台上早已摆满了早饭,沈歆蹲坐在灶台边吃着一碗粟米粥,一言不发。
苏晚被沈歆的样子吓了一跳:“阿歆,你怎么这么早?”
沈歆闻声抬头冲苏晚咧嘴一笑:“睡不着,起来找点事情做。”
“这样吗?”苏晚疑惑地看着沈歆,不知道沈歆为什么又穿起了男装,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然而沈歆很快就恢复了她一贯恣意潇洒的样子,两三口把粥吃了个底朝天,洗了碗,朝沈歆笑道:“先生恐怕快醒了,我先过去了。”
将至中午,沈歆跟着郭嘉就出门赴宴去了。
曹操府邸并没想象中那么大气辉煌,只不过是坐落在僻静之地的一处普通宅院,只是宅院很大,小楼别院错落相邻,足够几百人住在这里,可偏偏家婢也不过数十人。
比起宅院,宴会的排场倒是不小,曹操手下的部将、谋士差不多全来了。
沈歆坐在最末,低头看着面前案几上的美酒佳肴,一筷子下去,却味同嚼蜡。
曹操于高座上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很快便从外面走来七八个身穿七彩羽衣的女子,有的抱着琴,有的执着红纨,走到大厅中央,乐声四起,红纨飘摇。
舞蹈一支接一支,沈歆始终无心看一眼,而曹操与众部下高声笑谈,畅饮甚欢,丝毫没打算说什么沈歆女扮男装的事情,甚至连军营里的事情都闭口不谈。
沈歆本来心里就没什么谱,这么一来,更是连底都没有了,既然什么都不说,干什么把她叫过来,还给她专门设了个座。
几轮歌舞,众人皆意兴至极。曹操忽地招手屏退了庭中各歌姬舞姬,兀自悠悠吃了杯酒,握着空酒杯绕着在座诸位指了一圈,指到沈歆时顿了一顿,而后放下手来,笑道:“诸位觉得这歌舞如何?”
台下众人皆出口夸赞,唯有上座的郭嘉与末位的沈歆低头不语。
赞语此起彼伏,曹操闻之笑着摇了摇头:“此皆俗技,上不得台面。”
一语罢,座上鸦雀无声。
“吾曾步于蔽月苍林,潜峰暗峦在侧,静水无声,方闻仙子语歌。泠泠盈耳,如空谷之落珠,瑶池之濯璧,甚妙矣。”曹操目光空远,却有一道精光潜藏在醉意里,他忽而转头看向众人,面有惋惜,“此生恐再不得见,也罢。吃酒,吃酒!”
一番话中有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曹操不过一时兴起念起旧事,而到了郭嘉与沈歆耳中,就变成了朝向他们这两只惊鸟的一柄弦弓。
“曹公!”沈歆突然站了起来,额头一层细密冷汗,她紧握着双全,指尖深深扣进掌心。
郭嘉脸色顿时刷白。
沈歆颤抖着伫立在众目睽睽之下,鼓足勇气,终于对上了曹操凌厉的目光。
“奴婢愿为曹公献上一曲。”沈歆躬下身,抱拳推手,伪作的男子音早已抖得像筛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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