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眼中,沈歆是可笑的。
曹操说曾经听过仙子唱歌,他一个卑微到连名字都未尝有人知晓的下人竟然主动要求献唱。
当真荒唐。
曹操一时之间似乎有些错愕,张了张口没说话。
郭嘉这会儿也懵了,看看沈歆,又看看曹操,脑中嘶吼翁鸣,场面已然超过了他的可控范围,他恨不能时光倒流,任曹操如何摆置他也不会让沈歆过来。
如今沈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赶着给自己挖坑送死。
沈歆直勾勾盯着自己脚尖,半晌,她都没听见曹操有说什么,于是愣愣地微微抬头瞄了一眼。
“啪!”曹操忽得一拍桌子,吓得沈歆一个哆嗦。
“来人,奉琴。”曹操开口道。
沈歆得准,低头躬身,压着步子走到中央位置,此刻已有人将琴拿来,搬上小案,铺好坐垫。
“奴婢吕青不过一个小小仆从,今得曹公邀请,实在受宠若惊,无以为报,献歌一曲,聊表感激之情。”沈歆伏地行大礼,随后正身坐在琴前,双手抚于琴上,表面上看来并无异样,实际上大气都不敢出。
她静坐片刻,调整呼吸,终于弹出第一弦。
“重峦微微黛,星若月双眸,小潭风浓漪轻叩。晚莺啁啾,清夜把琴作箜篌,一板相思守,一眼相思留,一丝青穂盘心口,教得两情三魂皆白头。花一夜仍尤,梦一夜还忧,抛一袖相思红豆,作我七弦五指入相侯。”
虽然沈歆琴艺平平无奇,但歌声却如泠泠清泉石上流,仿佛春水浮动的冰雪,清凉而明亮,使人耳边焕然。
歌声落定,周围初时一片寂静,忽得炸开了锅。
“这竟是个女子?!”
“我怎么就看不大出来?”
“只是声音像女的吧……”
“你们仔细看看还真是女人家模样啊!”
一时间议论声此起彼伏,唯独座上曹操,侧案郭嘉,脸色一个青一个白,对比煞是鲜明。
荀彧默默侧眼看了看那两人,又看看沈歆,若有所思。他不敢胡乱猜测曹操的意思,但沈歆为何这么做他大致上能琢磨一些的。只不过沈歆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说来的确复杂,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虽说军营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入,但行为仍构得上其心可异,看来今天这场重头戏是跳不过去了。
“主公……”荀彧见曹操一直不说话,小声提醒道。
“砰!!”
没想曹操忽然把手中爵杯往地上狠狠一砸,异常生气起来,指着沈歆大声怒喝道:“你究竟什么身份!伪装男子有何居心?!”
这爵是冲着沈歆砸来,击在地上一弹,杯中酒尽数渐在沈歆身上,半边脸被酒打湿,她吓得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听得到血液在耳畔流动的声音,半晌无什么动静,才小心抬了抬身子,气竭声颤地开了口:“曹公息怒,婢子当初为救人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扮成男子模样混在军营,只为入徐州从吕布手中救人,并无其他心思,自知罪不可恕,还请曹公治罪。”
她虽心惊胆战,生死关头脑子总算清醒,这时候再多做辩解反而于她不利。
曹操提名邀请她,一定是猜到她身份,与其被动等曹操当众拆穿她,倒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认罪,还有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只是她万般猜不到,曹操居然会发这么大脾气。
“哼,治罪?”曹操冷哼一声,从一侧剑架上抄下一把剑来,拔掉剑鞘丢在一旁,剑刃直指沈歆,“就凭你假扮男子擅闯军营这一条,我现在便可杀了你!”说罢,执剑步下台阶,朝沈歆逼去。
寒光一闪,这一剑似乎要砍在郭嘉心上一般,来不及思考,越过案几,飞身挡在沈歆之前:“主公且慢!”
这一剑便要刺出,楞地停在郭嘉喉前三寸外,曹操居高临下睨着郭嘉,额上青筋凸显:“你想要包庇?”
“沈歆当初救人心切,前往军营寻我求救,我便留下她,如今主公既要治罪,奉孝亦有包庇之罪,如何只杀她一人!”郭嘉跪地领罪,心下希望曹操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少绕过沈歆。
“你!”曹操恨却不能,一抖手中长剑,“徐州一战念你功劳不小,我便不予追究,但她不行!”
“若论功劳,沈歆又何尝没有!”郭嘉急道,“当初吕布驻守城外,数次骚扰我军,是沈歆提出以粮草诱之伏杀,终将吕布逼回城中,我军才得以有机会掘泗水灌城。”
“你是说,粮草诱敌一计是她想出来的?”曹操眯起眼,幽声问道。
“是!”郭嘉立答,斩钉截铁。
曹操思忖片刻,终于放下手中长剑,却仍旧满腹狐疑:“她区区一个女子,竟懂得在战场上施谋用计,无中生有调虎离山?”
除却曹操,在坐众人皆不尽相信,何况女子参与战事出谋划策,是何等荒诞无稽之事。
然而郭嘉却并不这样认为,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无非是人凭借多见广识的经验积累以及对大局把控的敏感程度,真正的差别在于有些人天生奇思敏捷,有胆有谋罢了,和性别有甚的关系。
“沈歆虽为女子,其智亦可谋。”郭嘉如是道。
其实曹操早先听到此计,也觉得不像郭嘉一贯风格,只是这一计竟然出自沈歆,确让他颇感惊讶。
“人可救到了?”曹操转而睐着沈歆。
沈歆连连点头:“救到了,正是苏晚。”
曹操看了看沈歆,并不像在说谎,苏晚落在吕布手里,凭她自己的确是不好救。
“也罢。”一番辩说后,曹操态度总算有所软化,“既有功劳,将功抵过。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谢曹公不罚之恩!”听曹操松口,沈歆只觉心脏猛然一轻,之前压抑的情绪像解除了封印一般,心脏狂跳不止,这才感到后怕,斜斜看了眼郭嘉,他的脸色亦惨如白纸。
曹操重新坐回位上,朝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一摆手:“罢了,回去好好反思一下。”
“诺。”沈歆起身,扶起郭嘉,二人行礼后徐步退出宴厅。
出了厅门,一阵风刮来,沈歆身上一战,原来自己早就满身的冷汗。
郭嘉张了张失了血色的双唇,紧皱着眉头,想要斥她一顿却始终开不了口,终是无可奈何道:“你可是想吓死我?”
沈歆岂不知自己这件事上的确冲动了,她本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自私地盘算着凭曹操与郭嘉的关系一定有所转机,把郭嘉当作了救命稻草,却丝毫没意识到这么做会连累郭嘉陪她一起受罚,更甚是会影响到他与曹操之间的关系。
“先生,对不起,我……”沈歆感到很惭愧,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郭嘉解释自己的自私。
然而郭嘉却忽然笑了起来,像雨后初霁般明朗:“下次你若再有什么冒险的打算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不要再考验我的临场能力了。”
他这一笑,沈歆便也跟着拨云见日,惭愧地笑着点了点头。
抬头看天色已昏,宴会上也没怎么吃好,沈歆提议回家以后再吃一顿,两个人相视一笑,就要回家。方走两步,身后就听得荀彧追了过来。
“奉孝留步!”
郭嘉止步回身:“文若兄,何事?”
“方才主公发的那通脾气,奉孝可莫要往心里去。”荀彧追到二人面前。
“怎会。”郭嘉笑了一笑,“主公如此大发雷霆,想来也属正常。”
荀彧意味深长摇了摇头:“果然是当局者迷。”
“此话怎讲?”郭嘉不明白荀彧的话中有话,问道。
荀彧一笑:“整件事情,我可是最清楚不过了。那日军营你的这位婢子在溪边唱歌时,我和主公刚巧经过,主公对此事印象深刻,直言一定要找到此女子。然而我曾在你宅中听见过她讲话,因此断定该女子一定和奉孝你有关系。虽然主公并不知道,但前些天你莫名讨要了个新兵,主公也不傻,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一起。”
郭嘉听罢点头:“的确如此,我向来只将身边奴婢送往军营,怎会主动讨要人来伺候。”
“不过……”荀彧顿了一顿,“主公看来并不想对她做什么,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件事自然能压便压,此次邀她参宴,我想,一来试探,二来给她一个警告。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莽撞,主动站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罪。”
沈歆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我原本以为曹公是想当众揭穿我,好以儆效尤,我便想着反客为主,博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一个反客为主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荀彧哈哈一笑,眼中星辰一瞬闪烁,随后表情又认真起来,“丫头,你这一博,博的可是你家先生与主公的关系,你心中该有些数。”
“谨记荀先生教诲。”沈歆羞愧地不能自处,忙朝荀彧推手行礼。
“哈哈,这男儿的礼节你倒是行得习惯。”荀彧调侃道,他从未见过这么不拘一格的女子,徒然间又多生了几分兴趣,“如今主公想必也是为了尽快收场这场闹剧才发了这一通脾气,好叫旁人再勿提此事,你们便放了心的回家吧。”
郭嘉经荀彧一番说解,心中通透了许多,其中道理并不难明白,只是他一时着急上火,不由得关心则乱。
街头的雪还未融化,时不时有几个孩童嬉闹着将爆竹扔进火堆里,爆竹开裂,发出一阵阵急促而明快的噼啪声。
“先生,对不起,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如此拖累你了。”沈歆向走在自己身侧的郭嘉再次道歉。
郭嘉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沈歆,良久,温柔地笑了:“我却很高兴,这件事情你能够第一个想到我。”
上弦月悄无声息显现天边,映着地面皎白的雪,天地皑皑,两人肩并肩走在覆雪的路上,两串脚印落在身后走过的路上,时远时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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