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上下,也就四人。从张念记事起,便一直待在这山谷之中。山谷外围,群山连绵,诸峰无数,但谷中却常年日光充足,鸟语花香,端的是一方世外桃源。张念虽对奇门遁甲之术了解甚少,但隐约还是能感觉出这山谷并未凡俗之处,只是师傅从未和他说过,每当他问起此事,师傅总是捋一捋胡须道:时机成熟,你就明白了。
黎老,是师傅相交多年的老友。在张念眼中,黎老是这世间医术最高之人,因为他不同于世间那些纠结于顽固医理之辈,黎老走遍天下,寻访各种医术妙法,就连山野土方,他都会亲自前去询问研究。久而久之,无论寻常病情,或是疑难杂症,黎老总有治疗之法。
厅中,两位老者相对而坐,桌上清茶两盏,茶香悠然,而二人似乎并未饮茶,也未交谈,屋中安静得有些可怕。
或许过了片刻,亦或是过了许久,师傅伸手,端起清茶,饮了一口,道:“老友从进屋开始便沉默不语,可是我这乡野粗茶不合口味?”
黎老眼神一直落在茶杯之中,听闻之后,便端起清茶,却未饮用,只是轻声道:“品茶在于一个品字,茶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清茶也好名茶也罢,若心静如水,清茶也别有风味;倘若心有忧虑,名茶入口,也会只剩苦感。”
师傅手指微动,问道:“老友有所忧虑,难道?”他的目光一凝,直盯着自己这位老友,仿佛知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黎老目光依旧在这茶水之中,端起茶杯而开始晃荡的茶水,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一饮而尽。
淡淡苦涩从口入心,这屋内仿似又静了几分。
“小楼的时日,恐怕所剩无几。”黎老说完,神色竟又像老了几分。
师傅猛然间一顿,淡淡说道:“老友所说,可是真的?”
黎老点头,轻声说道:“她全身的经络已经逐渐坏死断裂,若不是你当年用精血灵力为她修补出的经脉尚在,如今的她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师傅长叹一声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
“轰隆隆!”
突然间,山外如同地动山摇一般。黎老向外眺望了一眼,说道:“他们回来了。”
师傅突然凝望着黎老,说道:“老友,待会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黎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闭上眼睛,长声道:“好。”
......
......
远远望去,张念便看到自己这位师妹红润的喜色。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自幼相识,关系自然也是最为亲密。从小他们便被禁足于谷中,但他们对山谷外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可师傅对小楼出谷一事从未松口,理由只有一个:小楼没有防身的能力,哪怕师兄亲随也没得商量。自那之后,张念便断了修行,走遍世间找寻脱离于修行之外的剑法,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小楼望着门口,略微苍白的脸庞因为惊喜而蒙上一层红润,她捂着嘴唇,眼睛尽不自觉的流了下来:他们终于回来了。
小楼沿着走道,手扶着道上栏杆,轻轻的走了过去,很慢,很慢。张念感觉身上一轻,却见身上包裹被师兄拿走。
师兄轻声道:“去吧。”
张念“嗯”了声,快步走了过去。
雪,越下越小,此刻却将要停止。
张念嘴角含笑,说道:“小楼,我们回来了。”
小楼的眼角有泪光闪烁,轻轻点头。
张念仔细看了看小楼的脸庞,笑道:“半年不见,你居然开始了梳妆打扮。”说着张念还用双手轻轻拍了拍小楼的双臂,又说道:“咦?你是不是胖了?”
小楼轻轻抹掉嘴角的红晕,说道:“我哪有长胖,是念哥哥你看错了。”
张念哈哈大笑道:“是吗?我倒是感觉你臃肿了许多!现在的你就像长安城里栖身之所旁饲养的那些小猪一般,哈哈...”说罢他又是一阵大笑。
小楼的脸更红了,她用双拳锤了锤张念的胸口,急道:“你才是猪,你才是猪……”
师兄走到兰姨身旁,看着前方二人欢声笑语,水中倒映的欢快模样,问道:“兰姨,算算时日,黎老应该就在谷中,可有什么结果?”
兰姨望着小楼,本有些笑容的脸又变得深沉起来。她摇头低声道:“小楼说黎老已帮她看过,现在似乎在正厅与你师傅说话。”
师兄脱下黑色斗笠,露出一张略微苍白的脸,透着菱角分明的冷峻,深邃的眼眸望着兰姨,皱眉道:“依黎老的性子,什么也没说,难道?”
兰姨闭住双眼,声音仿佛有些颤抖:“嗯……”
这雪,此刻已经停止,寒意,却愈发俞强,如同身处九幽阴泉一般,冷的刺骨。
张念笑着与小楼阐述这一路所见所闻所感,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拜见师傅,于是连忙道:“小楼,我得去见见师傅他老人家,待会后山再见,我好好给你继续说那极北之地的趣事。”
小楼轻笑道:“嗯,好的念哥哥。”
张念扶着她,道:“走走走,我先把你送到兰姨身旁。”说罢他对着亭台中间要摆手大喊道:“兰姨兰姨!我回来了。”
兰姨摇头道:“这孩子,还是没有变。”
师兄古板的脸也露出一丝笑容。道:“是啊,只论初心的话,我们谁也不及他。”
兰姨问道:“那这次北行,可有些收获?”
“似乎没有。”师兄摇头回道。兰姨听后,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你可是要去见师傅?”师兄见张念走来,问道。
张念将小楼扶到兰姨身旁,回道:“嗯。”
师兄点头,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说罢,便带着包裹转身离开。
张念看着师兄消失在走道尽头,转身对着兰姨说道:“我去拜见师傅了,顺便向他老人家请教一些问题。”语罢,他笑了笑道:“小楼,后山见。”
“嗯。”小楼点头道:“待会见。”
见着小楼已经逐渐走远,兰姨突然喊住张念,说道:“等等,兰姨有话想和你说。”
张念疑问道:“兰姨,何事?”他发觉兰姨的脸上写满了忧伤,不禁问道。
兰姨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紧握张念的手,说道:“黎老说,小楼的时日,恐怕所剩无几。”
“什么!”
......
......
“吱呀”一声,木门被猛地推开,张念站在门口,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几分不解和震惊,出现在师傅与黎老的面前。
张念说话了,声音带着些嘶哑,看着黎老的脸,问道:“黎老…你说的所剩无几,究竟是什么意思?”
黎老看着他苍白的脸庞,摇头说道:“先前我去帮小楼诊断,仅仅半年时间,本已抑制住的气血又开始枯竭,断裂堵塞的经脉影响到为数不多的正常经脉,恐怕,时日无多。”
张念突然想起,就在刚才,他看到小楼唇色甚红,原来那红并不是因为梳妆打扮,而是血色的红。
“黎老,您医术高超,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不信这么多年来,小楼一直在被你医治,难道就一直没有好转吗?”
黎老闭上眼睛,摇头。
张念低头,沉默。
黎老知道他的心情,他也不知如何说起。这时,一直沉默的师傅,终于开口说道:“其实,小楼身体有病,你也从小就知,但你可能不知,这种病,很难治。”
“你一直认为小楼这是身体虚弱无法修行,却不知她虚弱原因是经脉尽断,若不是你的黎老这些年寻访天下寻求灵药和救治之法,她能否活过十岁也很难说。”
“最初为师也认为,多年服药,小楼日渐好转,或许真能挺过此难,即使无法踏上修行之路,也能像寻常人一般度过一生。”
“可惜并未如我们所愿,你们走后这半年来她的身体愈发虚弱,时常咳血,纵然为师将你们黎老半年之前寻来,也似乎无济于事。半年之间,你们黎老外出走遍天下寻找灵草仙药来救治,结果也聊胜于无。”
师傅的话字字珠玑,落入张念心中,仿佛落入沉寂小池一般的水滴,化作波纹,扩散在张念脑海之中。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妹从小生病,身体不好也无法修行,但他也一直认为无法修行是天资所致,身子骨弱才会旧病缠身。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小楼不单单身体虚弱,而是因为身患重病,无法长命。
他突然想起,好多次听到小楼,在笑着对他说:念哥哥,听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相互思念的人儿羁绊越深,那星星也越亮,你说,当你抬头遥望星空,眼帘中最亮的那一颗会不会是我?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能笑的那样灿烂?”
他的双拳不知何时开始紧握,有些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
闭眼,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张念睁开双眼,那惊慌之感随着这深呼吸也消失殆尽,伴随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张念向着黎老问道:“黎老,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一切告诉我,还有,能够治她的方法。”
师傅平静苍老的脸,露出一丝笑,仿佛有种深意。
黎老看着张念,点头道:“好。”
“小楼病因乃先天之病,经脉不同于常人,先天属枯竭之向。在她四岁那年,枯竭经脉无法支撑,尽数断裂,命悬一线,老夫以药物为引,灵力为辅,硬生生在她体内凝结出新的经络,这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
“时光流逝,原以为她平安无事,只需日常服食灵药便可。可惜,事违人愿,随着年龄增长,新生经络并不能支撑起她的身体。”
张念听到此处,不禁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继续用那方法?”
黎老摇头道:“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仅仅一次,便让幼时的她几乎死了过去。况且幼年之时,经脉枯竭速度缓慢,重塑经络也是在原有的健全经络的基础之上,如今她即将成人,体内经络逐渐完善,若再用此法,恐怕还未重塑,她就已经一命呜呼。”
张念的心,又沉了几分。治疗之时,他才几岁而已,并不知晓此事。他的心里忽然闪过小楼时常所说关于星星的那话,好像,就在那个时候以后,她的口中开始一直挂着这句话。
只听黎老继续道:“关乎生死,老夫也询问过她。只是这孩子心性极好,只是问了老夫她的余生还有几何,带着一丝淡然的笑离开了。”
张念的心底,一丝悸动悄然浮现,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问道:“究竟…还有多久?”
“短则几月,长则不过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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