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于皇城东南方,与太庙仅隔着一条东长安街的那座楼阁,是整个大明帝国的政治文化中枢。它掌管着帝国上下所有的典籍和人才储备,而从中又孕育出一个连接皇帝和官员的桥梁,这座阁楼自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翰林院。
此刻晨曦的光晕也才挥洒在雄伟高大的长安左门石墩上,却见得与翰林院邻近的六部部院里已经有人在忙碌起自己的事情了。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尖锐的嘶吼声,这大概是某个部院里的官吏因为管辖之事而大发雷霆吧。
解缙在路过这些院子的时候遐想,同时脸上还略微泛出一阵笑意。他们争吵就对咯,要是哪天和和气气的,那铁定是有什么事情瞒起来。治理那么大的国家,没有矛盾总是说不过去的。包括自己,也总是免不了要和同僚们争论几分。
明天就是清明了,解缙想到这里又苦恼的咂咂嘴。自岁首上元以来,内阁诸多事宜大多悬而未决,致使一再拖延。原定于正月十五的议事转眼就脱到二月十八,好在皇后的千秋节已经过去,去年积攒下来的事情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敲定了。
“都到齐了?”解缙步入朱红色大门环视一圈,辅臣早已齐聚这翰林院之中。随着一声“看茶”响起,侧房中四个小吏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在每位阁员面前的小方桌上放上一碗温热的茶水,随后行步轻盈的从屏风两侧退了出去。
解缙的屁股才刚刚挨着那把檀木椅子,就听见胡广首先发话,“在议事之前,到还有几件小事需要解决。首先一件就是坊间交易使用小秤的问题,需不需要按违律处置?”
见解缙没有开口,刚想端起茶碗的胡广停顿了一下。眼睛瞟了下堂上众人,继续说:“工部的意思嘛,就是朝廷已经颁布公秤,小秤是被明令禁止的,当依律处置。”
“那朝廷法令虽有颁出,但民众却未知。如此一来,当是首先禁绝,其次分查,知令而犯加刑,不知者告之则可以。”杨荣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虽然牵扯度量衡,但却是一个法令的问题,怎么连工部那群人都能扯进来,这工部管事管的也太宽了。
“他汤宗是干什么吃的,身为大理寺丞。连这点事情都要上报给内阁,还有这工部。该管的没管好,不该管的倒是很上心。成何体统?”解缙阴沉着眉头,这句话明显夹带了诸多怨气。“去年皇上下诏让工部营造海船三百四十余艘,由福建,浙江,江西三省均摊。直到今天,下水的海船不过百三十艘有余。”
解缙从书橱取来工部的账册,当着各位阁员的面重重的砸在台面上。厚实的账册撞击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同时卷起了一阵灰尘。“在这账面上光是福州,宁波的船厂去年总共也才下水三十艘。另有五十艘尚在建造,其中原计划的一百六十艘里,还有近一半连龙骨都没有铺上去。照这个速度,别说今年年中,就是再给它工部两年,可能连总数的桅杆都完成不了。”
解缙暴怒的神色确实有些可怕,凝重的目光审视着底下的人。空气在这一刻也格外的冷重,“你们说,这票拟本堂是该签还是不该签?签了要是递上去,陛下会不会批红?”
解缙的这番问话倒是把所有人都问住了,签了字就代表内阁通过了工部的这笔烂帐,倘若递上去没有得到皇上的朱批,就代表此票没通过。往大了说,是当今圣上谴责列位大臣的渎职,往小了说,也算是圣上否定了这一年来臣工们的工作绩效。
倘若不签,那这事又只得延期。所有人心里都没底,毕竟空缺的船只实在太多,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
“阁老言重了,陛下下诏营造海船,那也是去年八月份的事情。各船厂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在日夜赶工,这海船不同于江船。工艺繁杂,船体所需木材皆为上等,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工部的账面上就有了百艘,确实不易。”
说这句话人,便是偏坐在堂屋一角的杨士奇。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聚集在他身上,看着同僚们或惊或愁的脸色,杨士奇继续说:“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这亏空的二百一十艘海船,既然造不出来,那就把时间稍后延缓。就到明年开春,另外加派人手。除之前的船厂,江苏,湖广几省的工匠也全部集中起来造船,只是问题在于,光是福建一省就要督造一百三十艘,这数量确实多了些。”
“杨学士的话不无道理,既然造不出来。加派人手的同时再多给工部一些时日就是,只是皇上那等不等得起还是另一回事。”胡广接过话,回身放下手中茶碗,见解缙也在低头沉思,毕竟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是要权衡一下。之前洪武朝倒是有拿海船当江船充数运粮食军械的事情,可那毕竟只是在江面上。若是拿江船充海船,一旦出海遇上风暴侧翻了,这事可就不是通不通过的问题,那是要杀头掉脑袋的。
“哎……”解缙长叹一声,这也算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也不管圣上批不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这件事就这么办,若是陛下质疑,我当面去陈情。只是明年开春,这三百艘船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凑齐了。”
“还有一件事,”见解缙已经敲定打算在工部的票拟上签字,一直端坐着的杨荣又插了句话,“去年户部岁入二千八百万两,账面上的亏空早已是司空见惯。除去北京的宫城营造,还有边军的各项开支,另有营造船只,整年的开支占据了三千四百万两。今年又要增设船厂,那运河还要不要疏通了?再这么寅吃卯粮下去,不但宝钞要变成废纸,恐怕就是这废纸朝廷都快要发不出来了。”
杨荣提出的这个问题才是真正让整个内阁头疼的事情,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钱了什么事都好办,可现在的关键就是国库里一分存银都没有。别的不说,光是这运河疏通,此乃立国之根基。可这一项的开支经工部预算都达到四百万两,更别提北京的城建工程了,那个更是一个无底洞。
“其它部衙还好说,这年头也是苦了工户两部。收上来的赋税就那么多,人人都抢着要。如今也只能挑重点来了,既然陛下急着要船,那这疏通运河的事情可否再往后推一推?”从进门开始就闷声不出气的黄淮现在总算松了口子,只不过他这句话让一旁的胡俨差点气得把手里茶水直接砸在地上。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可都担在诸位的肩膀上,黄大学士,你刚刚的话那是一个辅臣能说出来的吗?”胡俨涨红着脸,起身在这堂屋里来回踱步。两只宽大的袖袍也啪啪甩个不停,左右相看了其他人,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道:“你可知仅去年由江南北运的粮食只有区区五十万石,而计划运粮则是七十万石。这少了整整二十万石,没了粮,北方就得挨饿,百姓就要南迁。由此造成的北方人丁空虚,兵员不足,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你可别忘了,那大漠里的蒙古人时时刻刻都想再度南下,恢复前元旧制。倘若真敢这么干,在座的各位恐怕都要沦为千古罪人。”
“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你是要河不要船,还是要船不要河!”或许是被胡俨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给骂惨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话是有些重了。黄淮拉不下脸来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才会恼怒的反击。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一边是迫在眉睫的运河工程,一边又是十万火急的海船工程。如今的内阁就像是在这两个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个都不行。
“吵啊,怎么不吵了?”解缙过了良久才发话,见这屋子里的人要么左顾右盼,要么唉声叹气。论学识,这里每个人都满腹经纶,论治国,他们个个张嘴就是孔孟之道。可一遇到事,只能是唇齿相机。解缙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你们再多吵几遍也无妨嘛,说不定你们这样吵下去,这银子就能从诸位阁员的嘴巴里蹦出来。”
听得此话,刚刚还神色紧张的两人转眼就变得无地自容起来。“内阁是替圣上分忧的,不是让你们吃饱了撑的来斗嘴!”解缙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桌子,严肃的教训让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而后又侧头询问:“士奇对此可有话说?”
“阁老既然发问,那再下斗胆直言。这收上来的赋税怎么用,还不是要经内阁同意。决定权在我们手上,刚刚黄学士的话也无错误。只是运河要修,船也要造。”杨士奇缓缓站起身,露出笑意回答,“只是这个钱往哪扣是重点,九边之兵的军饷万万动不得。他们可都顶在大明朝北患的第一线上,如此下来,只能从北京城建的工程上扣下一部分来解决燃眉之急。”
“但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陛下命人建造北京。其目的就是为了威震大漠胡人,这与运河梳理是一个目的。只是一个在形,一个在实。两者若是不可兼得,自当要先取实际的。”杨士奇走到书橱旁取来户部账本交给解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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