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夜暮色里远方亮起启明星的那一刻,东方也连带掀起了一抹鱼肚白。杂役所骑的那匹快马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一路向宁波方向奔驰,掠过几片树林后转入山道,杂役早已是汗流浃背。
即便口干舌燥却也不敢多停留半分,从翁山县到宁波的距离并不算太远。然而两地却隔海相望,等船再靠岸的时候,距离倭寇袭虐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
“倭寇来袭翁山!倭寇来袭翁山!”杂役从马上翻滚下来的样子狼狈不堪,手中还紧紧拽着临走前县丞交给他的文书。到得卫所气势恢弘的大门前,连喘气都有些困难的杂役干脆就伏在门口石狮上歇息。
眼睛往上一翻,正中间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宁波卫指挥司”。又重复了刚刚话语,那道漆黑厚重的大门才被两个身着深红色短打的军士推开。
迎面走出来的指挥使赵春一身戎装,腰带上挎了一把精秀的苗刀。还不曾等他开口,杂役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的走上台阶将文书交给出来说道:“翁山告急文书,倭寇趁势进犯宁波诸县。”
赵春脸色紧张,刚刚从他手里接过这封公文,杂役便昏沉沉的瘫倒在地上。“你们两个,快把他扶进去。召集屯田军户,立刻开拔翁山!”赵春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公文便收入怀里。
关于倭寇来袭的消息马上就传遍整个宁波府辖下的五县一州,加之从舟山方向源源不断逃难过来的人。整个首府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之内,这算得上是新皇登基以来东南沿海最大的一次倭患。
倭寇来势汹汹,连带着象山县的人也开始在往内陆迁徙,而城内更不乏有流言四起。一说是舟山中左两所的海防军已经与倭寇率先拼杀起来,共九百余人且战且败,最后不得不退回内陆。另一说法则是倭寇为声东击西之策,在短暂的抢掠翁山一县后又立马辗转,直奔内陆河道杀来。
更有甚者传言说倭寇派出的细作已经潜入到宁波城中,只等后军一到,立马里应外合破开城门。凡此种种流言数不胜数,终日搞得府城上下人心惶惶,有拖家带口出逃的,也有发奋自备刀剑抗倭的。
面对如此乱糟糟的局势,宁波府的各部衙门是忙的不可开交。让他们头疼的除了这倭寇,还有那朝廷派下来督察的钦差大臣。两件事撞到一起,县府的脑袋都快炸开了。
郑源得到倭寇犯边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在第二天的黄昏。与李景隆,汤醴一起去往宁海县桃花渡视察船厂,听到来报的船厂官吏说起这件事。
日落斜阳,慵懒的阳光给石岸两侧已经初具规模的海船镀上一片金黄色。还在搬运木材的工匠号子声不断传响,站在阁楼上看去。渡口依旧繁忙不减,港湾里还游荡着扁舟,准备给各海船上工匠们运送材料和饭食。
杨真童巡视了一圈卫城内的军容依仗,仍旧不放心的嘱托了几个千户。这才有些不安的登上那层高拔的阁楼,作为镇守渡口海船工程的外放内官,在某些方面来看与那些封疆大历并无不同。
船型几类,所用工匠木材几何,成船多少,每船建造用度等等这一切都要经过杨真童之手。而邓源这次前来巡察监督,作为宁波船厂的第一负责人也难免有些紧张。
“倭寇来犯多少,到现在为止已经劫掠了哪些地方?”邓源手扶着栏杆,看上去有点享受清风拂面带来的快感。只是眼睛则一直盯着城头上那排猎猎作响的藩旗,轻轻瞟了下行列整齐的水师。
纯白打底的曳撒上纹绣了青海波纹,这些东南水师长期屯驻在船厂。皮肤虽有些白皙,但体格却也健壮。圆盘形笠帽下每张面孔都不怒自威,就是披挂在身上的藤甲也镶嵌上了虎头挂件。
邓源看到这样一支神色严肃的军队,心中不禁荡漾着涟漪。长久与倭寇的纷争,铸造了边海卫所的军势。虽没有北军马队那样的狂放,但也多了些刚柔并济在里面。
杨真童一脸错愕,那几本厚厚的册子邓源几乎就没有翻开过。原以为会先查问船厂进度为何如此之慢,甚至为此杨真童都准备好了一连串说辞。“据宁波卫,昌国卫两处报上来的消息,目前这股来犯的倭寇仅止步于附近的几个海岛。”杨真童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足,察言观色的时候又侧看了一下那本中间写了“大明永乐元年宁波船厂督造总账”的册子。
兴许是感觉回答得有些不太圆满,杨真童又凑近在邓源身边拱手说:“卫国公切莫听信了流言,这军国大事老百姓怎能清楚。不过是人云亦云,瞎传胡吹而已。往年倭寇来犯,各边海卫所均有斩获。主动清剿的时候也不少……”
“那目前战况又如何?”邓源近乎以横蛮的态度打断了杨真童的发言,遥望那远方的海口,莫名的感到心慌意乱。此处虽有朝廷水师镇守,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强盗自然不会前来袭扰。可翁山距离宁海的路程同样不远,快船半日之内即可抵达。所有人都为此地因集结重兵则可高枕无忧,邓源并不这么认为,倭寇无疑是这渡口上的一把刀,虽然不会要了命,但砍下来也能掉块肉。
杨真童略有些疑惑,此番前来的钦差为何屡屡对这不成气候的强盗如此关心。不过这也让杨真童一阵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拉扯了一下深绿色圆领袍子,垂下去的腰杆就连前胸后背上的杂禽补子也更加的明显。
难于启口的杨真童磨蹭几下才慢慢回话:“卫国公这话可是问倒咱家了,此地虽处不远。却不是同一类事,咱家奉命造船,与倭寇毫无牵连。这种事也该过问浙江都指挥司才是。”
邓源忽然把头扭过来,饶有兴致的看着杨真童,偏头揉了几下耳朵。杨真童见邓源是这副模样,心里便也知道这个荣冠京城锦衣卫指挥使的爵爷已然心声不悦。
用手探着嘴边干咳几声,杨真童立马补充道:“倒是也有些风声传入了咱家的耳朵里,那被洗劫的翁山今早就被宁波卫的赵将军收复了。名义上是收复,其实也就是倭寇趁乱而去,官军登上岛游逛了一圈。至于再多的事,咱家也就不清楚了。”
邓源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了起来,东南沿海四处都是岛屿暗礁。自洪武十四年以来,朝廷一再重申“禁滨海之民私通海外诸国”之令,并陆续将偏远海岛上的老百姓迁入附近州县。
这样的政策后果就是那些暗礁岛屿成为无主之地,之后倭寇屡犯,这些没了人的地方就恰恰被他们拿来栖息。邓源不难想象,如果杨真童此言不假,那么这伙倭寇大概是没遭受到什么损失,正潜伏在那些不知名的岛礁上伺机而动。
兴许也是看出了邓源心中所想,杨真童连忙补充:“卫国公是否也有些多虑了?宁海自我朝太祖皇帝起就一直是浙西防倭的重心,此处又有水师屯集,那倭寇必然不敢来犯。”
“有劳公公跟我交代了这么多,如此一天的巡察也有些累了。”邓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杨真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即就领着手下的四五个督造官下了阁楼,临到最后杨真童还不忘让那些等待校阅的军士就地解散,看了他的这副做派,邓源也是全身放松下来。
此处的镇守太监虽不说有勇有谋,但也是个恪守职责的人。对待手下官军也没其他人那么严酷,但其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只顾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外面很多事情想找他办也是很难的。
邓源靠在椅子上两腿往前一蹬,眼睛直溜溜的望着屋顶。与他同巡船厂的只有汤醴和李景隆二人,徐妙锦为一皆命妇贵人,又无朝廷职权,只能和哥哥呆在官府的驿站里。
那抹红日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上,邓源懒洋洋的伸了伸腰杆。对那准备打道回府的汤醴突然发问:“汤爷原先来过此处整备军务,如今情况如何你可知道?”
一听这话汤醴就笑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至于现在变动有多大,汤醴自己也不清楚。李景隆往柱子边上靠了靠,把身子坐回去的汤醴这才回答:“这些事都是洪武二十年的老黄历了,我所知道的只是当初先父以绍兴府民众为基础,采用四丁抽一的方式补充宁海,临山诸卫的戍兵,仅当年就有五万八千余名军士进入宁海卫所。至于后来是否有裁减,轮替,这我就不知道了。”
“还不光这些,”靠在柱子上的李景隆开口说道,“之前有昌国县民助倭的情况,最后惹怒朝廷撤销宁波府昌国县,改县为卫,用以屯兵。而原先昌国县的壮丁全数充入宁波卫。这样一来,光是浙西沿海就有宁海卫,宁波卫,昌国卫三大抗倭主力。”
“怎么样?能不能想想办法剿了这伙倭寇。留他们在始终是个祸害。”邓源紧接着就道出心中所想,这倒不是有意与卫所长官争功,只不过是怕倭寇误打误撞冲进桃花渡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来就是各地卫所防倭以驱赶为主,就是那杨真童刚刚也断言了,此番倭寇势力比以往大得多,若不巡防剿灭,时间一久恐有变数。
“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从刚才你一个劲的问话镇守太监我就看出来了。”李景隆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邓源微微一笑。汤醴马上就对二人说道:“先父在此整军四年,军中应该还存有不少他老人家提拔上来的人,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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