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寇人（2）

夜幕降下的时候，余烟袅袅的战场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依旧没有散去。只是借着手中微亮的松油火把，三五成群的士兵正在打扫这片狼藉，又或许心存一点点的希望，努力在这些横躺着的死尸里搜寻幸存者。

这场遭遇战打的并不好看，无论是赵春还是李翰文都觉得脸上无光。倭寇败退进山林之后，李翰文本想乘胜追击，可赵春当场就否定了这个决议。在任何情况下冒险进犯都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更何况这伙倭寇装备之精良，远不是往年那些乌合之众所能比的。

赵春拎着一个鹿皮水囊就回到那火堆旁边坐了下去，刚刚才下过雨，这空气是有些清新。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星星也出来不少，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赵春心里暗暗想到，又往火堆里加了几块劈柴，架起的烤肉吱吱的发出声音，肉香味飘进人们的鼻孔里，一天的杀伐下来，饥肠辘辘的军士直勾勾地盯着烤肉，接二连三的咽下唾沫。

“赵指挥今日一战可否有些心得体会？”邓源卸下身上的罩甲，笑呵呵的问赵春。宁海水师是在今天早上才接到的线报，邓源本以为这伙倭贼是直奔那奉化去的，却不想在营口山附近的丘陵与这伙贼人撞上了。说起来，这还是因为刘至若这个按察使，有他当引路人，邓源带着手下兵将抄近道走山峦之地增援奉化。

行至此处，忽听有阵阵杀喊声响起，邓源立马带队误打误撞的闯进了战场。而这一切在徐辉祖看来，皆是侥幸罢了。那倭贼训练有素，如果单凭这卫所之兵，恐怕胜败之事真的难以预料。赵春见了卫国公就立马起身要行礼，却被邓源给拦下了下来。

“邓相休要再嘲笑我等，要不是你这支奇兵，恐怕我等早就成了那倭人的刀下鬼。”赵春颔首，他也很是奇怪，这股贼人确实非同一般，若是让他们逃脱了，受苦的还是浙西沿海的百姓。好在与水师官军的配合下，已经将这处小山包团团围住，只等天一亮，就将这股来犯之敌全部歼灭。

伙夫又抹上了辣椒面，橙黄色的烤肉翻转了几下。随着一声“开饭”响起，那些早已如饥似渴的士兵一窝蜂围上来将这硕大的肉块用刀切成小块分食，赵春也加入这哄抢的行列，最后揣着两大块烤肉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了。

“把这肉送给徐淑人。”邓源接过赵春递来的肉块，转手就给了随身的兵丁。那兵丁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浓香四溢的烤肉，又用荷叶包裹起来，客客气气的答应了邓源之后便向着那亮着油灯的帐篷走去。

躺在帐篷内的刘庆征卷缩起身躯，透过缝隙呆呆的望着远方苍穹。今晚的星辰似乎明亮了不少，听家中的长辈们说，每一颗星星都象征着一位英灵，流星划过的时候，这些英灵就会陨落凡间。

刘庆征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出路会在哪里，连续不断的军旅生涯已经让他变得有点麻木不仁。作为军户之子，他是没有选择的权力，似乎为大明帝国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鲜血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刘庆征并不畏死，只是这种枯燥的生活让他有时候自暴自弃。

当然，这些事情不过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在脑海中想想罢了。命运究竟会如何待他，可能刘庆征自己也不想搞清楚。侧翻身的时候，肋骨处的伤口还尚未愈合，疼痛感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犹如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刘庆征紧咬牙关。翻过身子后正眼看见躺在自己旁边的雁翎刀，古铜色的刀柄上还残留着血渍，它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哪里，像一个刚沉睡过去的战士，只要刘庆征呼唤它，这把雁翎刀马上就会张开自己的尖牙利爪，去无情的撕碎那些丑恶的敌人。

“你睡了吗？”帐篷外的篝火映照出一个婀娜的身姿。

刘庆征艰难的直起身子，一手扒开帐帘。前来询问者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初春的天气里，她也只是随便在身上披了一件琵琶襟坎肩。穿戴在身上的首饰偶尔也随身子晃动发出叮咚的细响声，不过虽然仅从穿衣打扮上来看，此女是和其他勋贵家的姑娘并无一二，但好在与众不同的是她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这深夜里火光的映衬中，与雕琢出来的天然水晶不分伯仲。

“徐淑人，您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刘庆征小心翼翼的询问着对方。关于徐妙锦今天在战场上的事迹刘庆征早已知晓，一箭射杀倭寇统领，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区区一柔弱女子，怎么就会有这般智勇？

“就是来看看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快好了，这种程度的伤势，还不能拿我怎么样。”

徐妙锦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思酌再三，终究还是支支吾吾的开了口，“其实倭人之事，我早先已有听闻。那翁山之屠确实出乎意料之外，当夜未能挡住这些强盗也不能全怪你。刘百户还请不要太往心里去，昌国卫全体官兵之行为，无愧于大明社稷。”

刘庆征虽然明白，那日城里的百姓几乎全都惨死于倭刀之下。但是如今听徐妙锦再提及这件事，还是控制不住心中那股愤恨。两手的虎口向内紧缩，鼓成一双犹如磐石坚硬的拳头。嘴角也略微开始抽搐起来，好在经历了太多事的刘庆征不像那些匹夫之流，喜欢把自己内心情感的一切情绪都表露在肢体语言上面。

充斥血丝的双眼圆瞪着，徐妙锦看了也有些害怕他。关于这个先锋官在战场上的表现，徐妙锦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其英勇之态徐妙锦也很是欣赏，纵然男女有别，可在战场却没有那么多礼节。

徐妙锦开始岔开话题：“你白天斩杀的那几个倭人现在已经被纳入军功之中了，只等他日倭患消退，就可以到指挥都司领取奖赏。”

“尊敬的徐淑人，你的话有些言重了。我将来，定要这些强盗血债血偿。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翁山上千户老百姓的在天之灵。”

徐妙锦哈哈一笑，还真是一个少年英雄。如此有血有肉的青年，在这个世上也是很难见到的。徐妙锦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感觉，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往往在表露方式上却没有那么多俗气的客套，其语言之坦率，语气之刚正显露无疑，而刘庆征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淳朴的刘庆征直到现在依然相信，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命运悉心为他准备的。他只能按部就班的完成命运给他的安排，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明天一早，我定要领兵杀上那座山峰。”纠结到最后，刘庆征冷冰冰的吐出这句话。

“嗯！为了死去的大明子民，也为了你的家人。现在，他们烤了肉，就等着我们呢。”徐妙锦拉起刘庆征的手腕开始为他鼓气，嘴上勾起一丝香甜的微笑。

“小姐，这是卫国公特意差我送来的烤肉，赶紧趁热吃了吧。”还没等走出几步，迎面就撞上那送肉的军士。洁白的曳撒随风飘舞，热情的脸蛋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在这些军士的眼中，骑射之术出神入化的徐妙锦已然成为了膜拜的对象。

这邓源倒是会献殷情，徐妙锦接过了荷叶包着的肉块，对邓源的这番作为是又欢喜又恼怒。打开荷叶，肉块还散发着丝丝热气，徐妙锦抢过刘庆征的腰间的军刀，在刘庆征错愕之际就将这肉块一分为二。

“快吃吧。”徐妙锦双手捧着烤肉就啃咬，那样子根本与人们心中大家闺秀的模样相去甚远。刘庆征看了下塞给自己的烤肉，又看徐妙锦吃得是津津有味，就连嘴角都沾染了亮晶晶的油水。摇头笑着，刘庆征干脆也不多话吧唧吧唧的享用起这美食。

邓源的嘴才刚刚张开，肉还没送进去的时候。赵春和李翰文就看见徐辉祖与李景隆结伴走过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惶恐的看着围着篝火坐下来的这俩人。

看着他们怪异的眼神，徐辉祖立马摆出笑脸说：“大家都辛苦了，快些趁热吃饱肚子，明天好有力气教训那不知死活的倭贼”。

“李相爷，您老今天这事干得真不错。”前来分发给他们烤肉的兵丁临在李景隆耳边悄悄说了这句话。那徐妙锦一马当先，射杀了倭寇的一员大将，可这李景隆到底还是军营里磨砺出来的，当仁不让的提着军刀就往前冲，硬是把那军阵给冲得七零八落，这些事士兵们都全部看在眼里。

李景隆偏过头看看徐辉祖，这国舅爷现在也不知道是故意视而不见还是心里有意为之，反正就是不肯搭理他，抬起肉食就往下啃，更不会多说一句话。

“给！”旁边的李翰文传来一袋烈酒，李景隆接过使劲往嘴里闷了一口，仰起头长吐浊气。林子里吹过一阵晚风，树叶被卷飞得更高了，人们喝着酒，分享着美食，等有的人喝高了，就开始放声高歌，唱着那些流传在江南的各种民谣和圣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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