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的月光洋洋洒洒在山麓西北角,靠近悬崖断臂的一处营帐上。暗灰色的篷布被渡上一层霜雪白,叠叠层层的篷顶拐角处前伸的木橼依旧高昂着,漆黑的天际间又掺和了几片丝透的淡云。在这零零散散的营帐之间,拱立着整个主账的承台在火光的照耀下又斑白了许多。
单层刀架上的兵刃即便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中,依旧是光洁如新。位于主帐前的火堆不时飞闪出几道火星,暗灰色的林鸟依树歇息,它们咕咕叫唤着同伴。不多时,整个木栏外围,帐篷顶端,火盆侧旁停歇了更多的飞禽。
赤郎丸慢慢悠悠与巡逻的卫兵擦肩而过,进了少主的那座大帐。而那群林鸟好似被这个不速之客惊动了,又转而拍打羽翼,振翅高翔,围绕在整个军营的南侧攀飞。这里的地势的确实有些险要,从左侧的悬崖一直延绵到右侧的河流。头发发白的赤郎丸心中竟觉得有些苦涩,等步行到了营帐里的时候,脖颈已经泛出了细微毛汗。
在暗自想到岁月不饶人的时候,赤郎丸也曾感慨万千生命的奇妙。这大千世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也在精确运转,再往高处想,赤郎丸只能笼统的把这一切归结为“道”。生命难为可贵,如枝丫春开秋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若是有什么值得他羡慕的,大概也只有坐堂于中央位置的山名泰时了。
“少主又在诵念?若不介意,可否借给在下看上一看?”赤郎丸刚进来的时候山名泰时还未曾察觉,待对方突然说了话,山名泰时才肯把埋在案桌上的头轻轻抬起来。
卷轴上奋笔疾书的山名泰时见来者是多年来照顾自己的人,嘴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欣慰笑意。停下笔起身将他引到案桌侧旁坐下,命那外头的侍卫端来了姜茶水。“这么晚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山名泰时接过递来的茶盅推至赤郎丸身前,看他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不免升起了哀痛之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战场上所见,曾让我有些焦虑,该不该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少主。”赤郎丸品了手中香茗后才将山名泰时抄写的文章拿过来细细察看。
接过卷轴,这短小精湛,鸾飘凤泊的竖行字迹中透露出慈悲为怀的救苦救难之言:
……即时忆念过去无量千万亿诸佛法藏,通达无碍,如今所闻,亦识本愿。尔时阿难而说偈言:世尊甚希有,令我念过去,无量诸佛法,如今日所闻……
赤郎丸略微横扫了一眼,少主摘抄的此卷内容自然是那《妙法莲华经》里的东西。不用多说赤郎丸心里也明白,一向笃信净土宗的少主在这艰难的环境下也只有通过抄经来安慰那些战场上惨死的冤魂,尤其是善童鬼的暴毙,久久无法让少主安心。“吾今夜察觉天象,是为五星犯帝座,为臣谋主,有逆乱事。”赤郎丸放下这卷经书慢慢悠悠念叨,却只得听进耳里的山名泰时一阵苦笑。
“善童鬼在少主的诚心祷告中定会去往西方极乐,只是……”赤郎丸恰在这里好像有了难言之隐,帐内尚有其余卫兵。顿了下语句,又开始提及朝中往事,“明德四年仲夏己未朔,主君与我等在东海海面上与那明军鏖战,却不想有奸人在其中暗算主君,而那人的名讳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唤名徐辉祖,为明国大将军,此番来明,却不想再次与他相遇,而射死善童鬼的那个女娃娃,他手中的弓箭就是徐辉祖的随身之物,如此一来,那徐辉祖必然藏于山下的明军军寨之中。”
山名泰时好像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也只是微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抽动起来。这些年来父亲之死一直是他心中的阴影,仇敌之名号往日里赤郎丸是跟他有说过的,但一直未曾听赤郎丸提及这徐辉祖那日所用弓箭,想来恐怕也是赤郎丸以为不会再遇到这个人所以省略了。如今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山名泰时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一点点的兴奋。或许这就是命运,让他们再度相遇。
“那天所发生的事情赤郎丸你最清楚,肯将这些告知于我是忠义之举,如今进得军账,又说天象之事,无非是想劝解于我不要太过感情用事。这些我都明白,只可惜弑父之仇大过于天,无论怎么说也要与那徐辉祖战个胜负才是,明天出阵,我自会引他出来。”
山名泰时的话在赤郎丸听来只有徒增伤感,物是人非,或许说的也对。知天命,尽人事,人活在当下不就是为了这口气么?如此仇恨,换做是谁可能也静不下心来。“哎……罢了,今日前来本就是找少主商定脱身计策的。巧见少主诵经超度,不过是发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牢骚话。既然吾军被困于山头,少主可曾想好有何脱身退敌之计?”
山名泰时听得这句话后拍着大腿,尤为激动的脱口而出,“我自幼研读书籍,如今是第一次征战。经验尚未成熟,赤郎丸你常精通于推算和天象,又是父亲生前的亲信,对此可有什么高见?”
赤郎丸见少主态度颇为诚恳,当是把自己看成了他的忘年之交。不过他的请求在赤郎丸看来却是包含暗义,少主有取宁波之心,然天不随人愿,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赤郎丸是去是留,基于赤郎丸多唯心于神鬼策问,按照天象演变来看,此次征伐似乎并不顺利。
“这个嘛……凡星纬之方技,着重立于元岁,历元不正则差之千里。犹如房屋大梁,仅是歪了半寸,日后此房必定坍塌。”赤郎丸说着说着便喝下了最后一口姜茶,见露出杯底,山名泰时又呼来侍卫重新沏茶。慢慢理顺了自己的思路,赤郎丸志得意满的继续吐露,“唐人早在书中就已强调过星象之术,如今以依托历法,秉承择吉而攻的准则,理应是春季用火,夏季用水,秋季用木,冬季用土,凡此间干支为甲申年,己巳月,辛酉日。”
山名泰时听得入神,袁赤郎丸见他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就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吾辈认为,出阵之事尤为重大,如今立夏已过,当选水属干支,明日恰好为壬戌,选在卯时初进攻如何?”
山名泰时听完赤郎丸的讲法推算后连连称快,按照十二地支时辰来推算。卯时初刻是一天当中最为漆黑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人们的神经会最大限度的放松,那时候山下的明国军队必然会懈怠,选在这个时间出击必会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赤郎丸技法高深莫测,实为吾辈难以追及,如此时辰也是最好的。”说罢,山名泰时合上卷轴,取来大楷狼毫笔在开白的地方气稳沉重的写下“法华经”三个大字。
“如此倒也结了少主的一桩心事,我年岁已久。坐立太长这腿脚就发麻,少主可愿随我在这周围四下走动走动?”赤郎丸捶打着自己的小腿歪歪扭扭站立起来,李淳风连忙上去搀扶。两人慢慢悠悠的散步到营帐一侧,从这里遥望山下的大明军营,那些错落的明国军营隐隐约约藏匿于山水树木之中,初夏夜间带来的温暖之意也让此二人身心舒畅不少。
高耸穹立的宽阔树林中,断断续续有人出没于各处哨所。白鸟惊飞,生机盎然的景色不得不让人叹服明国疆域中那鬼斧神工的山川河流。置身在其中的山名泰时和赤郎丸在欣赏美景之余,仍不约而同的担忧起家族日后的运势,虽说是赏夜间景色,但二人的眉毛也未曾舒展开过。
半晌过后,腿脚已经没了酸楚感觉的赤郎丸尽情呼吸着山林中的新鲜空气。“少主此行多为不吉,眼下我们已被围困。突围出去后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免得全部葬身火海。”
赤郎丸犹豫了良久才缓缓道出自己的真心话,如今明国军队的实力在白天都已经领教过。再打下去,无非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于敌,不过是毁及皮毛,于己则是伤及筋骨。
“那宁波城就在眼前,这样放弃实在可惜。若是有了城中财物,回国响应同族整军,再与京都的将军一战也不是不可能的。”山名泰时胸口前捏着的拳头喀喇喀喇作响,如此前功尽弃,实在不是他心中所想,但局势所致,也不能再多做耽搁。
赤郎丸见少主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小心的凑近几部悄悄说:“少主的人生还有大半时光没有走完,切不可事事冒险激进。今日之事,如今已让明国警觉,依我之建议,那伊豫守听闻最近正在招收部将家臣……”
“你的意思是叫我向那老不死的俯首称臣?”山名泰时瞪着眼睛,赤郎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粗暴的打断了。“这件事不要再提,我就是老死在九州,也绝不会去京都向将军行乞。”山名泰时的语气很严厉,赤郎丸对此只能叹息无奈。山名泰时并非不知道赤郎丸的良苦用心,如今天下大势,南北统一,似乎足利家已经成为了全国的众望所归,只是到现在山名泰时还放不下自己心中的执念。
“再等等看吧。”山名泰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悲凉,赤郎丸见少主能有如此心胸,却笑得很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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