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一）

政治教科书告诉你，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关于物质和精神的第一性问题，这个问题固然极其重要，但是以此划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把它们说的是好像两个对抗的阵营一样，是会让人产生误解的。列宁也早就发现，朴素唯物主义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差距，比唯心主义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差距还要大。

很多人对世界的认识其实处于最朴素的唯物主义阶段，他们只是误以为自己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是类似的、差不多的。但是实际上，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是黑格尔哲学倒台的产物。这整个的发展过程是休谟的怀疑主义——康德的不可知论——黑格尔唯心主义——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一步一步来的。当然，黑格尔倒台之后，一鲸落而万物生，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只是其中一种，其他的比如还有唯意志论存在主义一大堆东西。

在这种教法下，绝大多数人误以为唯物唯心是两个相互对抗的阵营，唯物的阵营有一般人朴素唯物主义，牛顿-拉普拉斯式机械唯物主义，马克思式辩证唯物主义等；唯心的阵营有康德黑格尔。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因为马克思式辩证唯物主义是从休谟—康德—黑格尔这一脉发展而来的，这当中固然有大量否定但实际上也有大量的的继承（辩证法的说法称之为“扬弃”），这种辩证唯物主义和一般人朴素唯物主义的关系其实非常小，远不如它和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关系大。

这种阵营划分法让人以为笛卡尔、休谟、康德和黑格尔都是闹摊，搞得好像他们的哲学好像是上古时代时代的迷信的遗留产物，而一般人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反而成了离马克思比较近的思想。这给了完全没经历过思辨的普通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而实际上一般人离马克思远比康德黑格尔离马克思差得很远。我接下来简单地介绍这个发展的过程，让读者感受一下这差距有多大。

1:休谟的诘难

怀疑论者往往会认为，世界的存在不是真实的，“我”有可能就是个“缸中之脑”，笛卡尔也设想有一个欺诈的神在故意骗自己，让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然后笛卡尔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推测什么一定是真的。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至少“我”的存在一定是真的，因为我如果都不是一个存在着的东西，我又如何能做判断，这个神仙又要如何骗我？于是他说出“我思故我在”。

但是除此之外世界上的其他事情就说不准了，它们也有可能是假的。然而，这种“缸中之脑”式的怀疑其实对人类认知的冲击并不大。因为虽然可以说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虽然世界存在的真实性有待怀疑，但是只要这个缸中之脑能够把握住它感觉中的现象，即使那不是真实的现象，它也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运转。何必非要在乎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呢？只要感觉是真实的是有规律的、是可以把握的，那么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生活。

但是，休谟提出了一个诘难，他攻击了归纳法和因果关系的可靠性。你今天看到一只黑乌鸦，你能断言所有乌鸦是黑的吗？你除非看过所有的乌鸦，否则保不准里面有一只是白的。再比如，假设农场主每天上午8点都给鸡喂食，持续一年，鸡当中如果有科学家，也许能归纳出一条规律，那就是每天早上8点会有食物来。鸡中的科学家进行重复实验，反复测试了这个规律，发现这个规律是适用的，并对此深信不疑，将其作为自然的法则，结果到了过年的时候，农场主没有在早上8点喂食，而是把鸡全杀了。试问，鸡科学家要如何总结规律，才能预判到自己会被杀的未来？

显然，鸡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做到这一点。那么人能吗？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与这种鸡有何区别？在过去的历史中，太阳都是从东边升起的，但是这能保证太阳在未来也会从东边升起吗？农场的鸡观察过去，发现每天8点都有吃的，但是这能保证过年的时候自己不会被杀吗？

这个怀疑论的攻击非常可怕，它甚至比缸中之脑的冲击性还要强。因为按照这个怀疑论，缸中之脑甚至连它接下来的感觉之中会出现的什么东西都无法预期到，人们认识到的事物一切规律都可能是错的。更要命的是，哪怕你相信自己感觉中的现象是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物的反应，哪怕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完全无法回应这个诘难。因为现实中确实有些乌鸦不是黑的，这表明，即使你看到了很多只黑乌鸦，你也无法断定所有乌鸦都是黑的。那你现在看到一些苹果从树上下落，你能断定在将来所有的苹果都会下落吗？你能断定万有引力定律一定成立吗？你以前吃过的所有米饭都不磕牙，但这能保证以后的米饭都不磕牙吗？显然还是不能，那你又如何敢去吃米饭呢？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般人的朴素唯物主义是无法应对休谟的诘难的，这种唯物主义只是一种前休谟的没有进行过思辨的产物。现在问题来了，读者在阅读下一部分之前，不妨自己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你要怎么才能说自己所知道的规律是真的反映了客观世界、或者至少是可靠的？为什么乌鸦是黑的这条规律就不可靠，而物理上的万有引力的规律就是大致可靠的？

2:康德的答案：先验综合判断‬

休谟的怀疑论冲击力太强，康德为了从这个怀疑论下保住一些知识的可靠性，发明了“先验综合判断”这个概念。康德说，像几何学和力学这种知识，是无需经验归纳便成立的规律。这些知识虽然是表现在经验中，但是它们的正确性不依赖于经验。

那么为什么会有“先验综合判断”呢？这种东西是怎么来的？康德认为，这是由于人自身的有限性，人一出生就像一台一开始就被装了windows的电脑，天然地就被输入了一些操作系统的代码。那之后这台电脑可能装各种软件，这都是后来的经验，但是操作系统里的代码是“先验的”出厂设定，人这台机子一被装机就只能这样运作。

搞了这么一出，一些知识的可靠性就得到了保证。比如，康德认为几何学和力学的一些定理无需经验来证实就是天然成立的，它就像被装机一样装进了人的意识中。康德说几何学和力学之所以成立，并不是因为人用不可靠的归纳法归纳出了自然的真理，而是人这种生物只能做出符合这些先验成立的知识的认识，人就像装了操作系统的电脑只能按操作系统里的代码走一样。你拿日常中的温度计去测核弹爆炸点附近的温度，发现只有100度，但这并不是说明了核弹爆炸只有100度，这只是说明了温度计的上限被设定成了100度。人无非就是这样的温度计。人一开始就有各种初始设定，人自身的感觉现象与感觉现象之间必定存在着一些规律，而人感觉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出现到突破这些规律的现象的。所以，有一些规律是必然（相对于感觉中的现象来说）可靠的，正如“101度的示数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上限是100度的温度计里一样”。

当然，这样一来，知识和规律就不是自然必须要服从的东西，它只是人的用来处理自己感觉和感觉之间的关系的东西。所以康德说他自己进行了一次“哥白尼革命”，以前的哲学是围绕着自然转的，自他以后哲学就开始围绕人的意识转了。在后来的“唯物主义者”看来，这当然是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但是对康德来说这没办法，因为休谟攻击了经验的可靠性，你要逃避这种攻击来确保知识的可靠，就必须要诉诸一种先验，而这就需要以意识为基础建立一种世界观。

康德用这种方法来保证了一些知识的可靠，但是这种可靠性归根结底只是针对感觉现象的可靠性，它不是针对自然本身的可靠性。因此，康德在反驳怀疑论的同时走向了不可知论，因为他捍卫知识可靠性的方法在是诉诸于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他好比在说，人正如一个被设定了上限是100度的温度计，这种垃圾的温度计永远无法得知核弹爆炸的真实温度是多少，只是，“温度不能超过100这个规律对这种温度计的示数来说永远成立”而已。康德由此声称人无法从根本上认识自然，自然中的物是一种不可被彻底认识的“自在之物”。

3:黑格尔的答案：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黑格尔显然不满足于康德的解释，按康德这么一说，人都无法从根本上认识自然了。可是如果不采取康德这个说法，又要如何回应休谟的怀疑论，认为有一些规律是可靠的呢？而黑格尔反驳休谟和康德的根据就来自于“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黑格尔说，我们的理性能够认识真实的自然，是因为我们思维中的理性和自然的本源是同一种东西——绝对精神，是同一个绝对精神外化出自然的存在和我们的思维，所以我们的思维能够认识自然的存在。一切存在和思维都是绝对精神的运动，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思维，故我们的思维能够把握它。

在《小逻辑》中，黑格尔本人对此的描述是非常晦涩的，以至于后人对此的认识千奇百怪，因此我在这里所表达的只是我的理解。“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是怎么构成对休谟和康德的反驳的？在黑格尔的时代，康德的影响是巨大的，因此黑格尔主要是在怼康德而不是休谟，但这个辩论撕逼的过程其实从休谟那里就已经开始了，黑格尔反驳康德的方法一样可以用在反驳休谟上，因此不妨让我们继续回到农场里的鸡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显然现实中的鸡并不会归纳法，但我们不妨假设农场是上帝或者绝对精神什么的东西创造的或者说是“运动形成”的，在这里简单起见我们不妨说农场和鸡是上帝创造的以便于理解。那么现在农场里的鸡的故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上帝在农场里创造了一群鸡，随后又给鸡安排了一种归纳的能力，然后再安排了一个农场主天天按时送食物并让鸡得以归纳出规律来，最后鸡好不容易归纳出来了规律，但第二天上帝就破坏了这个规律，让农场主把鸡给杀了。

那现在就得问一个问题了，上帝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处心积虑安排了一群会归纳法的鸡然后又处心积虑地让归纳法无法生效？难道他是深井冰精神分裂吗？当然，如果怀疑论者非要说上帝就是精神分裂这样安排，黑格尔其实也是无法反驳的（所以黑格尔只好嘲讽休谟怀疑论不彻底，还不如古希腊怀疑论直接怀疑世界的存在算了），这种把上帝说成是精神分裂其实也是否定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显然，正常人是倾向于相信上帝是“合理”的而不可能是精分的，如果上帝不是精分的，那么上帝既然刻意给鸡安排了一种归纳能力，就不可能又故意让归纳法无法成立。上帝只有可能让归纳法成立、或者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会让归纳法成立，因为只有这样，安排归纳法才能成为一种“合理的”、让鸡按照一定的目的进行行动的手段。因此，通过把鸡的思维和农场主喂食的行为诉诸同一个像“上帝”一样的本源（黑格尔称之为“绝对精神”），就能够通过思维和存在同一性走向一个可知论的境界，就能赋予人类一种认识世界的信心。

照康德哲学来说，我们所知道的事物只是对我们来说是现象，而这些事物的自身却总是我们所不能达到的彼岸。这种主观的唯心论认为凡是构成我们意识内容的东西，只是我们的，只是我们主观设定的，难怪这会引起素朴意识的抗议。

事实上，真正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直接认识的事物并不只是就我们来说是现象，而且即就其本身而言，也只是现象。而且这些有限事物自己特有的命运、它们存在的根据不是在它们自己本身内，而是在一个普遍神圣的精神里。——《小逻辑》

当然，休谟的怀疑论，康德的不可知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乃至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这些体系在本质上只是一种信念。它们是没有办法用实验手段来彻底证实或证伪的，最多只能凭当代科学的经验个大概的“对”（本文接下来所说的这种“对”实际上是离科学方法近，并不是真的能被证实的意思）。因此，我们说康德黑格尔“反驳”了休谟的怀疑论，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能严格地“证明”归纳法是可靠的，而只是说，他们能提供给大家一种信念，让大家相信很多知识是可靠的。而唯物辩证法的作用也是提供这样的一个信念，但是他能排除掉康德黑格尔的一些与现代接受科学教育的人的认知不适配的推论。

4:辩证法是什么？

在很多被政治教科书进行了灌输式教育的国人看来，唯心主义似乎一看就是错的，似乎是一些闹摊的哲学家搞出来的。比如，知乎上就常有这种问题：

显诚然，在这个哲学的发展过程中我们都看到，康德和黑格尔都走向了一种“唯心主义”。但是你能说他们是脑瘫吗？让你来想个答案来回应休谟的诘难，让你来对付“农场里的鸡”的问题。你能想出一个唯物主义的回答来保住知识的可靠性吗？事实上很多人从来就没想过这种问题，让他们去对付这个诘难他们也对付不了，但是唯物主义的这个名头让他们有了一种优越感，让他们以为自己和马克思的距离比康德黑格尔还近。

显然，当时的人确实也想不出来什么唯物的回应怀疑论的办法，但是他们又不可能接受“自己认识到的一切规律都是假的不可靠的”，所以他们只能成为康德和黑格尔的拥趸。黑格尔的回答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因为黑格尔不仅保住了知识的可靠性，还保住了人们充分认识世界的信心。所以我们在这里多讲一下辩证法。

在前面已经说了，黑格尔认为，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来自于同一个根源。这种同一性是我们能够认识世界的保证。而如果思维和存在的本质是同一的，那么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必然会产生，那就是我们其实可以从我们思维的方法中总结出大自然的物体的运动的方法。黑格尔显然就是这样想的，这就是“存在即合理”的由来，也是辩证法的由来。

“存在即合理”的这个“理”指的不是人们的习俗道德，而就是指的人思维的方法，它的背后就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也就是说，黑格尔认为，自然之中的物体必然是以一种我们思维能够理解的方式在运动。然而，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含义，必须要从始于休谟康德的大辩论开始说起才能理解，而中国的教科书没有教这些，因此这就必然导致了中国人大量地对“存在即合理”进行误读，使中国人误认为这是在说只要一个规矩存在就是有道德上的道理的。

辩证法，本来是古希腊哲学家发明的知识的“助产术”，它是指经过辩论讨论来发展我们人类的知识。显然，按一般人的理解，这辩证法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认识方法上的问题，它只是人们在思维上和讨论上的获取知识的办法。

但是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不单是认识论上的，而且是本体论上的。原因我在前面也说了，黑格尔认为，思维和存在在本质上是同一的，这就表明，我们可以从人类思维的方法中找到自然中物体运动的方法。既然人们会用辩证法的方法来思考问题，那就说明大自然中的物体也按照这种辩证法的方法在运动。所以你看上去黑格尔在他的著作中是在分析一堆空洞的概念和概念的关系，这些分析不仅晦涩难懂，而且是毫无意义的堆砌。但在黑格尔看来，分析这些理性之中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就能够认识自然中物体运动的关系。

但是由于国人普遍地不知道前面这场休谟康德黑格尔的持续百年的撕逼，所以就get不到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真正含义，所以基本就没有真正地理解到黑格尔的辩证法，以为辩证法就只是是“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既要看到好的一面也要看到坏的一面”。这不能说与黑格尔辩证法没有关系，基本上跟黑格尔想说的毫不相干。黑格尔辩证法说的远不只是我们要用一种辩证的方法来进行认识，而是说物体本身就是在按一种辩证的方法运动。

辩证法体现出一种回溯性，因此包括很多人会觉得辩证法其实是一种“事后诸葛亮”，“马后炮”。比如用辩证的眼光来看打屁，那就是：你肚子里的空气和周围的空气存在着矛盾，这是对立统一规律。纯净的空气，这是正题，你打出一个屁，这是反题，屁与空气混合形成一种新的带有粪臭素的空气，这是合题，是否定之否定。你的屁越打越多，最后太臭了你受不了了于是你走了，这就是量变引起质变。说了这么多，起到了什么作用呢？看上去毫无作用，因为它既不能预言你何时会打屁也不能预言你何时会走。它不是预言性的，只是一种回溯的对过去事实的整理。

一般人会觉得这种回溯没有卵用，有用的只是预言。但是在黑格尔那里不是这样的，因为黑格尔认为历史是有目的的，是绝对精神以一个目的运动出来，不断“反思”，然后接着运动的过程。所以这种回溯即使不能提供预言，也有助于我们认识关于世界的真理。打个比方，一名画家在作画，你先看见他画了两个柱子，又看见他画了两把扇子，最后等他画完了，你才“事后诸葛亮”一样意识到他是在画大象。大象这一画的本质其实在画家作画前就已经有了，但是画本身在这之后才存在，最后你看完作画用辩证法回溯性的得出这个画家是在画大象，这显然不是毫无意义的，相反，你这是把握住了画家的意图，也就是世界的真理。即使你不能预言画家下一幅画要画什么，但是这能说明看出他这一幅画画的是什么是没有用的吗？显然，回溯性的辩证法也有使人把握住目的和本质的意义。

而后来的存在主义就是以“反目的论”来打倒的黑格尔，存在主义认为世界和人的存在是没有目的和意义的，我们就只是单纯地存在，并给自己设置意义。所以人们常说，黑格尔倒台的过程就是现代各种哲学建立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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