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一作为止观上的“有”
现在我们来讨论更复杂的问题,即在经历过“与神合一”后灵魂给予太一以肯定的描述,也就是普罗提诺的止观学问题。老一辈的、思维开放的欧陆学者,如法国的布雷耶,读出普罗提诺神秘主义与印度冥想的相像,认为在这点上普罗提诺受印度《奥义书》影响。而较晚的、英国的瑞斯特认为,二者不是同一类型,印度《奥义书》中表现的是“你就是梵”、无二无别,而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中,个体灵魂并未与太一无二无别,前者是策纳所说“独证型神秘主义”,后者是策纳所说“会神型神秘主义”。这个关于普罗提诺止观学与印度的问题,是学界争论的一点。我们希望在这里检查更全面的文献,尽可能将事实如其所是地呈现出来。
有的主张区别普罗提诺神秘主义与印度冥想的解释者,如柯里刚,认为,在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中,太一的神恩在灵魂与神合一中起到作用,而印度《奥义书》的证悟中则无所谓神恩。这里所谓的神恩,并不是基督教的χáρι(χáρι在《九章集》中没有这个含义),而是指这样一些表达,如,拜尔瓦特援引的VI9,11,12—13σπερρπασθεì νθουσιáσα(止观之识)如同被攫起或被启迪;美杰援引的V5,8,2—3 φαíνεταí τε καì ο φαíνεται(太一)显现又不显现。但是事实上,在《奥义书》中也可以找到这样的表达:“这阿特曼(大我)不通过言教能被领会,不通过智识和博学,它只能被它所选定的人领会,阿特曼向他展示它的本性。”所谓阿特曼选定人、阿特曼向他展示它的本性,就类似解释者所谓《九章集》里的神恩,都表明,与神合一不是冥想者自己勮而能得。又如:“由于它(大梵)他(个体灵魂)获得不死。”“凭借苦行之力和神恩白净识证得大梵。”这些都是例证,证明在《奥义书》中与梵合一也不单单来自冥想者自己。
瑞斯特界别普罗提诺神秘主义与《奥义书》基于以下这样一些依据。他认为《九章集》中有一些表述,如“νμφω二者为一”,“τà δúο ν γíνεται二者成一”,以及表达最后证悟的动词“看”、“触”,都暗示了个体灵魂和太一是“二者”,这是一种关系性,而非“你就是梵”的同一性。但是,瑞斯特并没有顾及到全面的事实。在《九章集》中,偶尔也会读到“κκεíνου γενóμενο ν στιν既成为彼,则是一”,“θεòνγενóμενον,μãλλον δ ντα成为神,毋宁说即是神”。另外,在《奥义书》中,也不是只有一种方式表达证悟,而是与在《九章集》中一样有多种方式。“通过一心系念它、通过与它合并(yojana)、通过成为它(tattvabhāva),推而至极,则不余虚幻。”其中,“与它合并”(yojana)这种表达就暗示,是“二者”合并。而“成为它”(tattvabhāva)这种表达就等于普罗提诺的“θεòνγενóμενον,μãλλον δ ντα成为神,毋宁说即是神”。《九章集》中以动词“看”“触”描写证悟太一,这也并不足以为据,说明由于看、触暗示关系性故而灵魂最终与太一还是二者、并未同一,说明因此普罗提诺的止观学不同于《奥义书》中的类型。事实上,《奥义书》中也有以动词看、触描写证悟大梵的。“无忧的心看见它、无欲者,由于神恩,他看见那至伟。”[注意这里以“无欲”指称大梵,参见上文普罗提诺否定神学里太一“无欲”]“它(因陀罗)触到它(大梵),首先知是大梵”。
策纳在区分《奥义书》“独证型”神秘主义与基督教“会神型”神秘主义时,提出一条重要标准:前者不关心价值问题,如善、恶,而后者所求为善。我们会发现,无论《九章集》中的与神合一还是《奥义书》中的你就是梵,都不能简单按此标准非此即彼的划分归类。在涉及与神合一的语境里,普罗提诺虽然也用“善”描写最终之神,但是这与更常见的代词“它”(α τó/α τó),“彼”(κε νο/κε νο)相比是很少见的。普罗提诺自己说得很明确:“它高于善。”“但应当现前既没有恶亦复没有善,以便灵魂独自接纳独一的神。”在《奥义书》中,常用代词“彼”(enad,etad)指称大梵,它超越于人伦的善恶之上:“言词自之而返,不能以思维领会它,证知大梵之至乐的人不畏惧任何。这确实不会折磨他:‘为什么我没有行善?为什么我行了恶?’如是证知的人将自己从这两方面解放出来,是的,如是证知的人将自己从这两方面解放出来。”但这并不是说,人伦上的善德对最终证悟无关紧要,而是说,大梵超越于人的善德之上,正因为人的善德是最终证悟大梵的前阶:“真理属于善人。”“行苦行、梵行者,固持真理者,梵界只属于他。”这与《九章集》中的情况是一样的。一方面,人伦善德是与神合一的必备前提,另一方面,与神合一本身超越于人伦善德之上。另外,《奥义书》中湿婆(iva)本身就意为善好:“当黑暗散尽,那时无日无夜,无有无非有,而是只有善好。”既将至道描写为“善”,又说至道超越于善恶价值判断之上,这两点在《九章集》如在《奥义书》中一样不矛盾。至道是善,因为它是一切之始基与鹄的,万有所朝向、所欲求的是善。而它超越于人伦善恶之上,因为人伦的善恶之业将含灵限定在轮回中。
另外《奥义书》中被策纳认为很异域的一点是,最终解脱的状态被描写为与沉睡相近,这与一般看法向左,即觉醒高于无意识。但是,第一,在希腊罗马思想中,如在品达、色诺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背袋人阿莫尼斯(Ammonius Saccas)、亚里士底德(Aelius Aristides)那里,也存在这样的观点,即无意识状态有时距离真实更近,人入睡后灵魂脱离身体之束缚,能更好看见真实。第二,在《奥义书》中,最终证悟的状态并不等同于沉睡。在《奥义书》中区别了意识的四种状态:以眼观看(cāk u a),在睡梦中(svapnacārin),沉沉熟睡(supta),超越沉睡(suptātpara)。证悟的状态是第四种状态,绝不同于沉沉熟睡。因为在熟睡中意识仍有执著,而第四种状态是大梵本身,泯灭现象,至善,不二,无系缚执著,永恒,无睡梦,无名,无形。这是超越了梦醒循环的永恒觉醒。在普罗提诺《九章集》中,与神合一同样被描写为觉醒。
但是与此平行,普罗提诺也将之比喻为沉醉,并且说,如此沉醉胜过端正严肃。在觉醒和沉醉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比喻之间,普罗提诺真正想表达的,其实可以从下面这一句中理解:“τε μáλιστα σμεν κατà νον,γνοε ν δοκομεν我们以理智最明确地知道时,我们认为无知晓”。就是说,最高的意识状态看似无意识。
我们以所有这些文献引证并不意在建立普罗提诺与印度的远亲关系,而是希望清除偏见,将事实如其所是地呈现。以往学者所罗列的区别普罗提诺会神型神秘主义与《奥义书》独证型神秘主义的标准皆不成立。独证至道和神恩在证悟中的作用,这二者在《九章集》中如在《奥义书》中一样共存;同样,与神合一和成为神,这两种表达方式也俱见于普罗提诺和《奥义书》;一方面用善指称至道,另一方面说至道超越于善恶价值判断之上,这两方面在《九章集》中如在《奥义书》中一样不矛盾;证悟既是觉醒,也是无意识,这在也俱见于普罗提诺和《奥义书》。
那么,当普罗提诺说“与神合一”(νωσι)时,他意指什么呢?
事实上,在《九章集》中,如在《奥义书》中一样,有三种模式描写最终证悟。
第一种模式是“回归自我”。“回归向自我,也即回归向至道”,“跻升向自我之内的至道”,“彻知自我者亦知他之所由自”,“在另一意义上,我们所真正希求的是我们自己”。《奥义书》中与此平行的表达有:“智者希获永生,返观内视,看见内自我”,“智者循观,看见彼在自我内,永恒解脱属于这样的智者,而不属于别人”。
第二种模式是“与神合一”。这种描写模式在《九章集》中由μετá,σúν或与格构成,在语言上可以暗示“二者”合一。如,“ν κεíνν καì ο δúο与它成为一,不是二”,“κκεíνσυγγενóμενον与它融合”,“τν κε συνουσíαν在彼处相合”,“νσαν τà δúο二者合一”,“τà δúο ν γíνεται二者成为一”。这对应于上文所引《奥义书》中“与它合并”(yojana)的表达类型。另外《奥义书》中与此平行的表达还有:“如同净水注入净水,仍旧不改本来,同样,乔达摩之子,智者的自我亦不改”,“与大梵合一”。
第三种模式是“你就是神”。这种表达方式,如在《奥义书》中一样,比第二种表达方式少见。如,“θεòνγενóμενον,μãλλονδ ντα成为神,毋宁说即是神”,“ο ονλλο γενóμενο καì ο κ α τó好似成为另一个,不是他自己(止观者)”。这对应于上文所引《奥义书》中“成为它”(tattvabhāva)的表达模式。另外还可引证《奥义书》:“你是大梵。”
这三种模式并不代表三种平行的可能性,而是描述了同一个过程:在第一个模式中,从内在(immanent)的角度看本原,本原可谓“我”;在第三个模式中,从客观、超越(transcendent)的角度看本原,本原对止观者而言可谓“它”。当描写回归内在本原时,普罗提诺使用第一种描写模式。当涉及个体灵魂与客观、超越本原的关系时,他使用第二种描写模式。极致的描写模式是第三种,写出了止观之识最终完全就成为止观对境太一。
澄清过证悟的模式之后,我们现在来看,所谓太一在止观上的“有”指什么,也就是,灵魂如何由于与太一合一而给予太一肯定的描述,如,是它(κε νó στι VI7,34,29)。一般分析《九章集》与神合一问题时,会集中在VI7,VI9两文。但是,描写灵魂与努斯合一的V8,11其实将问题的层次最鲜明地展现出来。我们会以分析这一节开始,将问题的层次和结构彻底阐明,之后再以之为框架,拓展到其他段落,分析努斯与太一的合一。
i [1-7]①我们中不能反观自己
的人,在被彼神提携、使止观对境现前以便观看之后,使自己现前,观看彼神的美化的摩象。②即使这摩象是美的,但舍离这摩象,③与彼神合一,不再零散,他就同时是一和万有,与寂静呈现的彼神共在。他能多久、愿多久,便与彼神共在多久。
[7—9]如果他转向二,当他还ii 是澄净的时,他接续在彼神之后,他可以重新以那种方式呈现于彼神,如果他重新皈转向彼神。
[9—12]通过这一皈转,他获得如下:①首先,他感知自己,只
iii
要他还 彼神; ②当他踊向他拥有大全,在舍离了自我感由于害怕与彼神相异,也归接为一,继续停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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