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表明,语义理论所应为语句指定的某种值应当是不同于真值的。关于这个结论,我们还有另一种得出它的途径——只需注意到下面这类断言:
• 有三种关于印第安纳州的论述,约翰相信它们,但它们都是错误的。
• 存在许多非先验的必然事实,而我最喜欢的那个句子表达了其中之一。
• 要取得A,你必须相信我说的一切。
这样的句子中的一些东西似乎与:
• 「信念」这样的心理状态对象
• 「真」与「假」的承载者
• 「必然」与「可能」这样的模态性质
• 「先验」与「后验」这样的认识论性质
有关。而指称理论并未回答「这些东西是什么」。
这些东西常被称为「命题」。命题的朋友们的目的一是在于提供一种关于这些东西的理论,二是在此理论构建的过程中也将我们讨论指称论时所提出的两个问题也予以解决:
• 为何 (5) 是平凡的而 (6) 不是?
• 如 (7)/(8) 和 (9)/(10) 表明的,在句子中对表达式进行保持指称不变的替换可能带来句子真值的改变。
也就是说,关于命题的理论并不抛弃上述的指称理论,而只是说语义理论应具有超越指称理论的内容。除指称外,次句级表达式还有着额外的内容。句子的内容——即句子所表达的东西——被称为「命题」。
2.1.3 「内容」与「指称」间的关系
随之而来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是内容?下面我将讨论对这个问题的一些主要回答。但在呈出任何关于「内容是什么」的理论之前,我们可以先泛泛地谈论一下「内容应该扮演何种角色」。
首先,内容和指称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让我们结合句子来研究这个问题——这问题在此处就相当于是「句子所表达的命题」与「句子的真值」间关系的问题。 (9) 和 (10) 的例子说明了一点,即两个同真值的句子可以表达不同的命题。毕竟,这些句子归属于玛丽的信念是不同的。因此,若命题即是信念对象,那么对应于划线句子的命题就必然不同——尽管这两个句子都为真。
反过来是否也能成立?两个句子是否能表达相同的命题而在真值上却不同?如果把命题的作用(role)看作是信念对象,那么答案似乎是「不可能」。假定你我都相信着一件同样的事情——我们都以某种相同的方式相信世界是某种相同的存在。有可能「我的信念为真、但你的信念却为假」吗?直觉上似乎不可能。这种「我们对世界有着同样的信念,但我是对的,而你搞错了」的说法似乎是有矛盾的/双重标准的(incoherent)。(反对意见见 2.3.2 节对相对主义的讨论。)据此,表达着相同命题的两个句子似乎必然有相同的真值。
于是,似乎可以更一般地说:两个表达相同内容的句子必然具有相同的指称,尽管同指称的表达式可以有不同的内容。这正是弗雷格主义的口号「含义决定指称」[2] 所表达的观点。
如果这适用于句子,那么它也适用于次句级表达式吗?看来这是必然的。现在(为归谬而)假定两个次句级表达式 e 和 e* 有相同的内容但是指称不同。一个似乎可信的论断是:若两个句子间的不同之处仅在于替换了作为其组分的不同的表达式,并且替代者与被替代者有着相同的内容,则这两个完整的句子也必然有着相同的内容。(这条原则看似合理,但并非没有争议。参见词条 组合性 Compositionality 。)但这若正确,那么只在 e 和 e* 上不同的一对句子就会有相同的内容。但是这样的一对句子可能有不同的真值,因为一对指称不同的表达式可以构成除了特定的表达式以外都相同的一对句子,使得这对句子在真值上不同。因此,只要有 e 和 e* 这样的指称不同、内容相同的表达式,那么就可能构成一对内容相同(表达相同的命题)但真值不同的句子。但这样的句子我们已在前文讨论过:它们不可能存在。因此我们用归谬法证明了:不可能有像 e 和 e* 这样的一对表达式;不仅对于句子——对于次句级表达式也同样有「内容决定指称」。
「内容决定指称」这个结果解释了我们的似乎有理由期望:语义理论应为每个表达式指派某个值(即内容),而这个值决定了该表达式的指称。
2.1.4 Character 和内容,语境与场景
然而,当我们试图在这个意义上为英语这样的语言的所有表达式指派语义内容时,就会有一个明显的问题:许多表达式——比如「我」或「这里」,当它们被不同的说话者在不同的场景下说出来时,有着不同的指称。因此,我们显然无法对「我」指派一个能确定表达式指称的单一内容,因为表达式在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指称。这些“情况”通常称为是「语言的语境」——或简单称为「语境 」;而指称依赖于语境的表达式称为「 索引 Indexical 」或「 语境依赖表达式 」。
由于这样的表达式的显然存在,可以看出语义理论必须做得更多,而不是简单地为语言的每个表达式指派内容。像「我」这样的表达式还须与「在给定语境下确定表达式的内容」的规则关联起来。这些规则称为 Character[3],它们是(或决定)从语境到内容的函数。(这个术语,以及这个关于语境-内容-索引间关系的观点,源于 Kaplan (1989) )。因此,「我」的 character 必须是这样一个从语境到内容的函数:在我是说话者的语境中,这个函数所给出的内容所确定的指称是指向我的;在奥巴马是说话者的语境中,这个函数所给出的内容所确定的指称是指向奥巴马的;云云。
关于「含义」,这里我们还面临着另一个具有潜在误导性的的歧义。表达式的真正含义 是什么?是它的 character 还是它(在相关的语境中)的内容?对此的最好答案是多元主义回应。表达式具有 character ,而它在给定的语境下确定内容。我们可以同时谈论 character 或内容,两者都很重要。关键在于,要清楚地意识到它们之间的区别,并寻找「我们为何应认为表达式同时具有 character 和(相关于语境的)内容」。
有多少索引表达式?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候选者——如「我」、「这里」、「现在」等,但在这些显然的例子之外,还有很多争议。讨论见下文第 2.3.1 节。
然而有一种论述似乎表明:几乎所有的表达式都是索引表达式。考虑一个似乎没有语境依赖的表达式,比如「美国第二大城市」。这似乎没有语境敏感性,因为它似乎指的是一个确定的城市——洛杉矶,无论它是由我、你还是其他人说出。但我们现在考虑这样一个句子:
• (11) 100年前,美国第二大城市是芝加哥。
这句话为真。但是既然如此,这句话中的「美国第二大城市」这一表达式必将指称到芝加哥。于是这个表达似乎必须是一个索引——它的指称必须依赖于话语的语境。对此有这样一种说法,「一百年前」这个短语是“平移”(shift)了语境:在 (11) 中,「美国第二大城市」所指的是「一百年前的某个人说出它时,它所指的那个城市」。
然而,这并不完全正确,就如这个例子所示:
• (12) 一百年后,我将不复存在。
现在假设由我说出了这句话且这句话为真。那么,若我们关于 (11) 的那种说法成立,「我」似乎就必须以某个将在100年后说这句话的人为指称。而我们所知的是(假定 (12) 为真的情况下)它绝不是指称我的——毕竟,那时我并不存在、更不能说话。但是,很明显,当这句话由我说出时, (12) 中的「我」确实指的是我——毕竟,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断言。这是怎么回事?
(12) 这样的例子常用于说明:表达式的指称不仅须对「说话时的语境」相对化,还须对评估场景 circumstance of evaluation [4]相对化。粗略地说,所谓的「评估场景」就是我们在确定句子的真值时所考虑的世界的可能状态。在许多简单句中,语境和场景是一致的;撇开细节不谈,它们都是说话时的世界状态,这个状态包含了确定的说话者和地点。但是 (12) 这样的句子表明它们有分歧。像「一百年后」这样的短语改变了评估场景——它们改变了与判断句子真假时所考虑的世界状态——但并不改变话语的语境。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说出 (12) 时,「我」指的是我——尽管100年后我将不复存在。
有时这被称为是双索引语义 Double-indexing Semantics 的需要——双索引即话语的语境和评估环境。
对双索引语义的经典解释由 Kaplan (1989) 作出;另一个重要的早期讨论则是 Kamp(1971) 。对该框架的另一种解释见 David Lewis(1980) 。至于索引所引出的一些哲学问题, Perry(1979) 有一个经典的讨论。
双索引解释了我们何以能在不将 (11) 中的「美国第二大城市」当作「我」这样的索引词的情况下认为它指称到芝加哥。依此观点,「美国第二大城市」的内容不因话语语境的不同而不同;相反,这句话的内容根据不同的评估场景而确定出不同的指称。特别地,按现实世界的现状它是指称到洛杉矶的,按100年前的现实世界则是指称到芝加哥。由于「美国第二大城市」在不同场景下指称着不同事物,它不是一个 刚性指示词 Rigid Designators (此术语源于 Kripke [1972] )——所谓的刚性指示词满足以下要求:
• 指称对象与语境有关
• 在相同语境下,只要指称对象存在于评估场景中,则指称对象必相同
• 若评估场景使得指称对象不存在,则这个词没有指称对象(也就是说,没有一种修补、备选指称)
(注意,这个特殊的例子作出了一个很有争议的假定,即:评估场景不仅包括可能世界,还包括时间。关于评估场景的本质及其动机的不同观点的讨论,见下文第2.3.2节。)
2.1.5 可能世界语义
我们已经知道表达式与作为从语境到内容的函数的 character 有关;知道内容是这样一种存在,它在每个评估环境下确定出一个指称。我们现在可以提出(经典)语义理论的一个中心问题:什么是内容?对此,前文已暗示了一个令人愉快的极简主义答案:既然内容是某种与评估场景一起决定指称的存在,那么内容也许就是从评估场景到指称的函数。
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抽象,但在某种角度看来是很直观的。其思想是,表达式的含义不是在相关场景下所代表的东西,而是一个「当世界是某种状态时,那么这个表达式所代表的是什么」的规则。所以,根据这种观点,「世界上最高的人」这个表达式的内容并非就是那个最高的人,而是从「世界的可能样貌」到人的函数——也就是说,该函数以「世界的可能状态」为输入,而返回作为所指的某人(即那个世界上最高的人。如果这个人不存在,那么就什么也不返回)。这很契合一个直觉观点:理解一个表达式并不需要知晓该表达式的指称。我们能在无需知道「谁是最高的人」的情况下理解「最高的人」一语,但一旦给定了关于世界的确切信息(也就是说,世上所有人的高度),我们须能知道如何表达式指称到谁。
这些函数——或者说规则,(依 Carnap (1947) )被称为内涵。可能世界语义理论认为:内容即是内涵(因此,符号是语境到内涵的函数,即语境到「评估场景到指称的函数」的函数)。
关于可能世界语义框架在自然语言中的应用的讨论,见 David Lewis (1970) 。现在看来一个句子的内涵(即句子所表达的命题)将是一个从世界到真值的函数。对于句子在其中为真的世界[5],这个函数返回「真」,否则返回「假」。「是红的」这样的简单谓词的内涵将是这样一个从世界到对象到真值的函数:对于任一世界,若所讨论的对象是红的,则给出「真」,否则给出「假」。在实际使用中,可能世界语义学把表达式的含义作为从世界到某种值的函数,这个值将被指称论用于指派给该世界中的表达式: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内涵“附加”在了指称理论的“最上层”。
这一附加层承诺要解决非外延语境带来的问题——如 (7) 和 (8) 中的「cordate」和「renate」的例子所示。我们曾担心的是:考虑到这些表达式有相同的指称,若含义即指称,那么通过替换这些表达式来产生的任何一对句子似乎都须有相同的真值。但是 (7) 和 (8) 实际上未必有相同的真值。可能世界语义学的支持者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
• 用这些表达式的内涵而不是它们的指称来刻画它们的含义;
• 指出「cordate」和「renate」虽然指称到同一个对象,但它们似乎有不同的内涵。
毕竟,尽管我们的世界中所有的有心脏的生物都有肾脏(反之亦然),但似乎世界上本可以有有心无肾的生物。[6]既然这些词的指称随评估场景的改变而改变,那么作为场景到指称的函数的这些词的内涵也必然改变。因此,可能世界语义为 (7) 和 (8) 的真值的不同留出了可能性的空间——而它们在直觉上向我们显现的正是如此。
不过,可能世界语义学面临的中心问题涉及与 (7) 、 (8) 同形式的句子——涉及命题态度(如信念)的归属的句子。要了解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以下问题开始:按可能世界语义理论,什么情况下一对句子会具有相同的内容(表达相同的命题)?由于内容即是内涵,而内涵是评估场景到指称的函数,那么按照可能世界语义理论,如果两个句子对每一种评估场景都具有相同的真值,那么它们似乎就会具有相同的内容。换句话说,当且仅当两句话不可能在真值上有所不同时,它们就表达着相同的命题。
问题在于,有些句子在任何评估场景中都具有相同的真值,在含义上却似乎有所不同。考虑如下命题:
• (13) 2+2=4
• (14) 质数有无穷多
(13) 和 (14) 和其它数学真理一样都必然为真,因此 (13) 和 (14) 具有相同的内涵。并且,按照可能世界语义学,它们必然具有相同的内容。
但这是非常违反直觉的。 (13) 和 (14) 显然说的是不同的事情。通过在命题态度归属中嵌入这些句子,问题可以进一步凸显出来(就像 (5) 和 (6) 那样):
• (15) 约翰相信2+2=4
• (16) 约翰相信质数有无穷多
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可能世界语义学的支持者必然认为(13) 、 (14) 具有相同的内容:因此,对可能世界语义的支持者来说, (15) 和 (16) 之间的区别似乎仅在于在内容相同的两个表达式间进行了替换。但可能世界语义的支持者似乎必须同意这两个句子表达了相同的命题且具有相同的真值;但是 (15) 和 (16) (正如 (7) 和 (8) 那样)的真值似乎不同,因此似乎不能表达相同的命题。对这一论述,有一个有影响力的延伸,参见 Soames (1988) 。
关于在可能世界语义的框架内回应此论述的尝试,参见 Stalnaker (1984) 和 Yalcin (2018) 等。关于旨在避免这些问题的语义学的相关手段的讨论,见 自然语言语义中的情景 Situations in Natural Language Semantics 。另一条路是把不可能的世界同可能的那些一同引入进来,然后把命题视为世界的集合(无论是否可能)。如果有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其中只有有限个质数但 2+2=4 仍成立,这使得我们得以区分 (13) 为真和 (14) 为真的两组世界,于是得以解释 (15) 和 (16) 之间的真值差异。关于不可能世界的相关议题的概述,见 Nolan (2013) 。
2.1.6 罗素语义学
至此可以看出,我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种语义学手段,它可以解释 (13) 和 (14) ,以及 (15) 和 (16) 这样的句子何以表达不同的命题。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种关于命题的观点,为「两个句子可以在同一场景下同时为真、但内容却完全不同」的可能性留出空间。
一个自然的想法是 (13) 和 (14) 的内容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是关于不同的东西的。例如, (14) 对质数做了一个一般性的断言,而 (13) 则是关于数 2 和 4 之间的关系。我们可能希望语义理论是敏感于这些差异的——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如果两个句子有不同的题材,就把它们算作表达不同命题的句子。确保这一结果的一种方法是:把次句级表达式的内容看作句子的内容的组分。这样一来,次句级表达式的内容差异就足以导出句子整体内容的差异。从而,由于 (14) 包含一个指称质数的表达式而 (13) 并不如此,这些句子将表达不同的命题。
这种观点的支持者把命题看作是有结构的 :命题具有组分,表达此命题的句子也有组分,而句子组分的含义构成了命题的组分[7]。(关于更多讨论,参见 有结构的表达式 。)该观点面临的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对于像命题这样的抽象对象「有结构而有组分」意味着什么?但这个问题会把我们带入 形而上学 ,这里我们不讨论,可参见 2.3.3 节的简述。对于这种命题具有结构的观点的支持者的最基本的 语义学 问题是:什么样的事物是命题的组成部分?
罗素主义命题观 的支持者对此的回答是:对象、性质、关系和函数。(这一观点被称为 罗素主义 ,因为它类似于 Russell 1903 的第四章中被辩护的观点。)照此说来,罗素主义是一种关于「命题的组分是什么」的一般观点,而不对关于特定类型表达式的观点作出任何承诺。然而,多数罗素主义者也赞同一种特定的关于「专名的内容」的观点,这种观点被称为密尔主义(Millianism):一个简单的专名的含义即是它所代表的对象(如果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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