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六）

Comments on Danielle Macbeth’s Realizing Reason: A Narrative of Truth and Knowing

Ray Brassier

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 Beirut, Lebanon

这是《实现理性》（Realizing Reason以下简称 RR）的主要主张：理性是一种认识能力，但 "只有在理性作为一种认识能力被意识到之后，才有可能认识到它作为一种认识能力的实现过程"（RR 1，我强调了这一点）。麦克白认为，这种认识所需要的 "是对我们智力成熟和成长的叙述，如果成功的话，它将改变读者看待事物的方式"（RR vii）。我认为这本书成功了：它确实改变了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在追问理性对其自身认识能力的必然回溯性承认所隐含的 "事后性（afterwardness）"的性质之前，我将尝试简要总结一下该书叙述中的决定性转折点。

麦克白所叙述的成熟过程是通过对世界的认知定向性的三个连续阶段展开的，其中每个阶段都包含了部分/整体、心灵/世界关系的不同版本。第一阶段是古希腊的范式，根据这一范式，认识是理性动物特有的感知能力，而理性动物是被赋予特殊能力的独特生命形式。思维通过感知与事物本身相联系，因为心灵和世界组成了一个本质的统一体，"部分只能被理解为相对于整体"（RR 295）。因此，令希腊人困惑的是感知如何不能正确地感知，而不是它如何能成功地感知。但是，这种将知识等同于感知的做法在解释数学知识时产生了困难。对柏拉图来说，数学知识显然涉及对超感性对象的感知，而对亚里士多德来说，数学对象除了从感性物质中理智地抽象出来之外并不存在，这一点同样显而易见。困难在于，如何用感官知觉的知识模型来解释可理解的真理。麦克白将这一难题表述如下：柏拉图是对的：除非我们承认数学家在其实践中以某种方式超越了千变万化的感官世界，否则就无法充分说明数学真理。但亚里士多德也说：谈论数学家在实践中超越 "生成"的感官世界，并不能充分说明数学知识。(RR 104)

麦克白认为，只有充分实现到理性的认识能力，这个问题才能得到解决。欧几里得图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决定性的第一步，预示着十五个世纪后才会出现的解决方案。麦克白在欧几里得图中看到了克服感性知识与超感性真理之间裂痕的暂时尝试：在感性中构建可理解的东西，欧几里得图弥合了感性与超感性之间的鸿沟，为推理提供了一种媒介，这种媒介不是描绘对象，而是表述（formulate）概念的内容。欧几里得图所呈现的不是种类的实例，而是具有内在一般意义和非自然意义的图标：它 "不是实例化内容，而是表述内容"（RR 86）。

在麦克白叙述的第二阶段，现代早期的范式将 "知道"视为心灵特有的理解力，而笛卡尔则将 "知道"定义为一种思维实体。感官知觉的直接性被认为是不可靠的，而心理上的再现的清晰性和独特性则是通过意志行为来判断是否真实的。物体不再是种类的实例，而是基础的可理解法则的外在表现：

定律独立于它所支配的对象，它本身就是一种可以用两个或多个未知数，用代数的符号语言来表达的东西；它在纯粹的思维中被掌握。这样，定律既是圆的外观及其特有的对称性的基础，也是圆的外观及其特有的对称性的解释。(RR 140)

新范式推翻了空间由地点构成的古老观念。在笛卡尔那里，空间变成了一个 "先在地给定的可能位置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物体、地标可以但不必被放置，每个位置都独立于所有其他位置"（RR 136）。对独立量级之间关系的概念性理解，现在以代数的纯符号语言编码，取代了对可理解属性的图解展示。在这个既是机械论又是还原论的新范式中，心灵与世界形成了一个纯粹偶然的统一体，"其部分先于整体之前和独立于整体之外是完全可理解的"（RR 295）。这是麦克白继麦克道尔之后提出的 "侧面（sideways on）"视角的开端，在这种观点中，心灵的有意义的内在性，即理性的空间，与物质运动的无意义的外在性，即因果的领域，被并列在一起。虽然在这种现代理解范式中，内在与外在、理性与因果之间的对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它也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还原的，因为没有任何理性可以从中推导出内在与外在、理性与因果，反之亦然。在这里，麦克白诊断出了一种棘手的二分法的起源，这种二分法一直困扰着当代的哲学研究。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问题在于能否在不倒退到前现代的原因（和上文的理性是同一个词reason）与因果融合的情况下克服这种二分法；这种融合要求铲除主观意图与客观因果关系之间的现代本体论裂痕。麦克白的立场是现代主义的（值得称赞），正是因为她提出要理性地克服内部与外部之间的裂痕，而不将客观性与主观性重新混为一谈。

在麦克白叙述的第二阶段，康德是一个 "雅努斯 "式的人物。一方面，他完成了笛卡尔将思维与感觉初步分离的工作，坚定地将直观特殊性的源泉——感性，与概念一般性的源泉——理解，区分为知识的两个源泉。只有应用于感性直观的概念才能产生关于对象的知识。另一方面，与笛卡尔不同的是，康德认为概念理解的自发性是通过感性直观的接受性来实现的：理解的主动认识能力只能通过感性的被动性来实现："自发性，判断的主动能力[......]是[......]一种表达的自由，这种能力不是把某物变成某物，而是把已经存在的某物完全现实化，把本来潜在的东西显现出来"（RR 192）。但在麦克白看来，康德的这一洞察力与笛卡尔的思维和广延二元论背道而驰，但却受到了限制，因为康德对超验形式和经验内容的区分保留了一些 "侧面 "的视角：既然感官体验是由我们无法体验的外界事物在我们身上引起的，那么我们就不能直接对引起我们体验的事物做出回答，而只能对向我们显现的再现做出回答。因此，康德的超验唯心主义阻碍了判断力实现认识的力量，也阻碍了我们接触事物的本来面目。牛顿数学化的自然是向我们的自然（nature for us），而非自然本身。数学命题的内容可以分解为源于感性形式的直观部分和源于应用于这些直观的概念的普遍部分。数学构造就是将概念的普遍性应用于感性直观。麦克白将康德关于数学推理的论述总结如下：

康德认为，数学推理涉及数学概念内容的二维展示，这些概念如欧几里得图中的三角形或圆，以及笛卡尔符号语言中的平方和或和的乘积。由于这些展示可以组合成更大的整体，而这些整体又可以重新组合，无论是像欧几里得那样通过感知，还是像笛卡尔的代数那样通过重写，因此在这些书写符号系统的数学推理过程中，可以发现概念之间的新关系。这些结果是合成的，即扩充的，是我们知识的真正延伸，也是先验的、必然的和严格普遍的，正如康德所说的那样。(RR 165)

数学知识的合成或扩展部分最终来自感性，而其必要和普遍部分则来自理解。正是这种对知识的感性限制迫使理性越界。康德将对概念的把握局限于经验，使其远离真实本身。不受感性制约的纯粹理性被降格，成为超验幻觉的根源。但麦克白认为，康德的妥协在十九世纪被打破了，因为数学和物理学都开始系统地放弃感性直觉：前者随着黎曼和戴德金的出现而成为纯粹的 "概念思维"，后者随着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而将相对性转化为通向绝对性的入口。

麦克白认为，第三个阶段，也是科学现代性的顶点，是作为只在概念中并通过概念来行使的理性力量的认识。理性摆脱了对直觉的依赖，实现了纯粹的 "概念思维"。麦克白认为弗雷格提供了实现这种净化所需的资源。弗雷格在感性（Sinn）和符号（Bedeutung）以及概念和对象之间做出了 "区别中的区别"，从而克服了康德将概念与直觉、逻辑形式与语义内容对立起来的做法，以及将对象与客观性混为一谈的做法。感性是客观的，但不是和物绑定的。逻辑关注的是内容，而不仅仅是形式。因此，在麦克白看来，弗雷格的逻辑数学化不仅是感性的数学化，而且是感性的本体论化："弗雷格的感性（Sinn）是作为意识的媒介或载体，我们通过它与现实进行直接的认知接触"（RR 448）。既然概念既有所指，也有感觉，我们就需要承认概念的现实性和客观性，以及对象的现实性和客观性。理性让我们发现感官的不同层面，正如知觉让我们发现物体的不同特征。

在弗雷格的 "概念脚本 "中，意义/符号、概念/对象这对区别被运用到了数学语言中，这种数学语言允许对概念的内容（意义）进行扩充和论述性阐释，而概念现在被视为可理解的统一体。麦克白说，"可理解的统一体 "是 "拥有独立可理解的部分的东西，但同时也是一个不仅仅可还原为其部分的整体"（RR 291）。弗雷格的概念脚本使我们能够'以一种能够进行演绎证明的方式表达概念的推理阐明的内容'（RR 378）。使用线性推论和连接推论的证明是基本的统一体；它们仅使用逻辑法则从一个命题进入下一个命题。在麦克白看来，弗雷格在其 Begriffschrift 中对定理 133 的证明正是这样一个可理解的统一体："这个证明是一个整体，一个统一体，因为它的步骤是必要的，在演绎上是有效的。但由于其中一些步骤在逻辑上不是必然的，因此证明也有真正的部分"（RR 399）。有争议的必然性不仅仅是逻辑上的，因为它涉及取决于概念的定义（即感觉）的规则。

因此，麦克白的论点是，逻辑学不仅与形式有关，它还是一门有内容的科学：作为概念之概念的科学。此外，麦克白认为，承认感性的客观性可以让我们理解数学如何在认知上把握现实。因此，弗雷格的逻辑工作与亚里士多德的科学模式重新建立了联系，后者认为科学与存在领域相关。事实上，正如麦克白所指出的，弗雷格明确支持亚里士多德的科学模式，根据这一模式，概念与判断的体系构成了一门科学，例如：

- 所有这些概念和判断都涉及存在的某个（些）领域。

- 在这些概念中，有些是原始概念，其余的则是通过诉诸这些原始概念来定义的。

- 在判断中，有些是原始的，其余的则由这些原始判断证明为定理。

- 科学的判断是真实的、必然的和普遍的。

- 这些判断直接或通过证明都是已知为真的。

- 概念可以直接或通过定义被充分认识。

但有趣的是，在麦克白看来，正是这种前现代的亚里士多德模式，为弗雷格提供了一种与现代后康德关于理性是一种 "自我纠正的事业 "的概念相一致的认知可错性标准。对弗雷格来说，它是：只有坚持[亚里士多德]模式，从而尽可能明确地说明自己是如何理解事物的，才有可能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但自己原以为了解的东西。(RR 375)

此外，麦克白继续说道：

只要我们理解了概念，也就是掌握了揭示这些概念的感官，我们就能在概念的基础上进行推理，从而发现我们理解中的那些不完善之处。但这样的推理过程[用弗雷格的话说]'只有......当内容不只是被指示出来，而是通过与计算中所使用的相同的逻辑符号从其构成要素中构造出来时，才能揭示不完善之处'。(RR 377)

有趣的是，这种形式的逻辑可错性主义（fallibilism）与 "侧面"视角所启发的怀疑论大相径庭。概念的客观性与对象无关。此外，由于概念的感觉是通向对象的条件，因此不能让概念对对象负责，就好像它们直接指向非概念的现实一样。因此，与怀疑论不同的是，可错性论并不要求概念对 "事物并非如此 "的概念负责，因为这种概念只是从我们认为的事物中抽象出来的一种空洞的可能性。

其结果是，数学语言不是空洞的形式主义，但它的内容也不是来自感性直观。它是先验的，但又是易错的，它产生'关于各种实体概念的知识；它是我们认知掌握数学概念的最直接媒介'（RR 448）。麦克白坚持认为，在基础物理学中，这些概念使我们能够发现事物对所有理性存在者来说是怎样的，而不仅仅是它们在我们眼中是怎样的。在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中，"相对 "是我们通向 "绝对 "的途径。这些理论不是代表潜在物理现实的数学模型：数学揭示的是现实本身的结构，“不是物质由什么'构成'，而是物质本身的性质”（RR 442，我强调了这一点）。因此，"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数学直接向纯粹思维揭示了现实的一个基本方面，即宇宙即是时空场"（RR 433）。同样，麦克白认为，量子理论揭示的 "进化时间 "是现实的另一个基本方面。进化时间的过程是这样的："除了根据未来的情况，事情的实际结果，没有关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事实"（RR 443）。说量子过程发生在进化时间中，就是说一个系统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不仅是过去的功能，包括过去对它进行的测量，而且还是未来的功能，即未来将进行哪些测量，事情将如何发展。因此，通过测量，我们可以证明某些特定事物在过去是真实的，就像某些物种的出现证明过去该物种的进化是真实的一样。(RR 445)

这个思辨性的建议出现在本书的最后一节，在自然存在和历史存在之间建立了一种极富启发性的联系。进化时间是我们只有在知道事情的结果之后才能确定过去的时间。只有在潜能实现之后，才能追溯其实现的过程。本书对理性认识能力的现实化充满信心，这为其重构潜能的实现过程提供了条件。此外，尽管这涉及对现代性关于心灵与世界的 "侧面"视角的批判性重建，但它同样批判了试图通过回归亚里士多德来放弃现代性项目并恢复与世界的更真实关系的企图。

我们不能仅仅背弃科学实践，直接恢复亚里士多德关于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的概念，因为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不知道，我们（和其他生物）并不和那些自然的非生物以同种方式是自然的。(RR 447)

该书将对笛卡尔主义的批判重新用于实现现代理性，这是其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

最后，我将从麦克白的叙述中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潜能与本质之间的联系。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潜能是由本质所限定的：某物能成为什么取决于它本质上是什么：这就是它的本性（nature）。但是，这种本质的存在就是它的现实性；本质就是物质始终已经存在的东西。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提出了一种不受任何被理解为过去的现实性的本质而被限制的潜在性概念：这就是作为 "纯粹潜在性的存在"（Seinkönnen）的 "此在"，"此在"通过以一种既改变其过去又改变其现在的方式与其未来相关联来实现。对海德格尔而言，这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重新阐述——将过去的东西转化为未来的东西——是历史存在的关键所在。这也是历史存在与自然存在的区别所在：人类的存在潜能之所以是历史的，正是因为它是非自然的。历史性地存在就是存在于一种永恒的 "事后性 "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过去的东西取决于将来的东西。《实现理性》一书中对进化时间的描述是否是重新连接自然与历史的一种方式？如果是的话，那么理性回溯建构自身历史的 "永恒性 "终究是自然的吗？这意味着科学改变了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正如历史改变了我们对科学的理解一样。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概念和历史。鉴于《实现理性》反对康德式的超验主义，捍卫概念的客观性和现实性，它似乎同情黑格尔式的理性主义，即主体与客体相互衔接，以实现 "中介的直接性"（麦克白在全书中不断重申这一说法）。麦克白的一些表述无疑充满了黑格尔的味道："世界的根本他者性，它的完全客观性，完成了思想的自发性，正是这样，思想的自发性和世界的客观性形成了一个可理解的统一体"（RR 451）。然而，在黑格尔看来，由于自发性与客观性之间存在着不可还原的不和谐，这种统一性从来都不是永恒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带有一种否定性，这种否定性是它们差异的根源，但也是它们同一性的根源。这种不和谐助长了历史（黑格尔的 "绝望之路"）。此外，黑格尔在将 "生成"注入概念的同时，也将概念注入了历史，因此，他的《现象学》描绘了精神的连续形态，而他的《逻辑学》则描绘了概念的内部发展和转变。这与弗雷格的反历史主义形成了鲜明对比，麦克白用弗雷格自己的话强调了这一点。

逻辑概念没有发展，也没有历史......。...... 如果我们不是说 "试图把握概念的历史 "或 "概念把握的历史"，这在我看来就更切中要点了；因为概念是客观的东西：我们没有形成它，它也没有在我们心中形成，但我们试图把握它，最终我们希望已经把握了它，尽管我们可能错误地一直在寻找什么，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弗雷格，《论惯性定律》，引自 RR 377）

尽管黑格尔和弗雷格都信奉某种形式的概念现实主义，但弗雷格关于概念的反历史主义与其说是黑格尔式的，不如说是柏拉图式的。我的问题是，麦克白显然赞同弗雷格的反历史主义，这是否与她主张理性的生成需要历史去实现它自身的力量相冲突？我认为麦克白的基本论点是，理性的实现是一个进化的过程。回想一下，对麦克白来说，进化过程就是这样一种过程："除了根据未来的情况，事情的实际结果，没有关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事实"（RR 443）。如果理性是在进化的时间中展开的，如果理性的实现需要时间，那么关于概念现在是什么和过去是什么的真理就与它们将来是什么不可分割。更确切地说：如果理性的自我理解（或自我意识）对其自我实现起着决定性作用，那么我们能否把概念的客观性，即概念是什么，与我们通过感官把握概念的历史干净地分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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