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拟态色

被冷酷型的暴力丈夫纠缠不放的可怜妻子，就像是被眼镜蛇缠住的青蛙，会在无休止的缠绕中活活窒息，被虐杀致死后吞噬的尸骨无存。

周海拉并不是那种认为邪恶只存在于电影中的天真之人，她相信世上有恶魔存在，然而相信和亲眼所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击。直到自己亲眼遇见那个寻找妻子的恐怖丈夫，这句话所营造出的恐怖终于有了实体的人像，变得无比清晰并彻底映刻在她的脑海。周海拉清楚，那股冰凉死寂的缠绕感并不是针对她，但只要回想起来，后颈和背部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凉飕飕的寒冷。她无法想象面前这个看起来远比她柔软，甚至带点忧郁的女孩，是用从一种怎样艰难的方式，在那种家伙的身边，生存那么长时间的。

“他问了我关于禹夏京工作室的事情，那天你不在，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说话间周海拉端来一盆淡蓝色的风信子，白色球根抽出嫩绿色的宽大叶片，香味馥郁地散发开来。禹夏京的工作室空置了五年，早已成为堆放画作的留置间，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墙壁间的气味依旧没有完全散去。

“看起来他还是没有完全打消对你的怀疑，不过也有可能是觉得你其实是知情人。”

与崔优善达成协定后，尹玛丽以禹夏京的身份正式进入京美术馆，和真正的禹夏京一样，尹玛丽对场馆的股权和员工管理，同样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禹夏京的工作室早在第一时间被清理出来，但或许是出于对医生的尊重，又或者是避免在财阀面前露出端倪，尹玛丽从不在在工作室绘制作品，而是近乎疯狂地融入进对画作的筛选和鉴赏工作中，像是坠入巧克力甜浆的杏仁果。但比起那个更热衷于时尚和装扮，酷爱色彩鲜艳的风景和美食的老朋友，尹玛丽喜欢的风格要多样化，品味和格调也远在其上。最初的一个星期崔优善送来几十幅来自城市各处的学生画作，尹玛丽逐一挑选品鉴。优秀的作品放入展台，但也不乏一些初出茅庐笔力青涩的学生作品，这些被打回去的部分她也并没有一弃了之，而是在背后的明信片上认真地写下意见和改进方案。

“用真正的布代替颜料，效果会更好些……”

“想要画出水晶质感的肌肤，对颜料的要求也是很高的，这里有更亲民的颜料品牌。”

“礁石的位置太高，而且数量杂乱，会严重影响视觉观感……”

“可以适当用彩色碎沙填充画面，立体感更加强烈。”

尹玛丽之后将明信片重新封好，不久之后搬运人员重新带走作品。更多的时间她都在如饥似渴地恶补五年来美术界新出的作品，一点一点勾勒描摹流逝的时光。

零星地，开始有学生回信，再后来有专门的人拜访求教，入选画作的质量也以缓慢的速度开始稳步上升。时光仿佛穿越回五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开始讨论作品，讨论装潢，讨论不同艺术家的风格，大把地翻阅新出的海报和画册。终于，由周海拉和尹玛丽合力选定的画册正式发行，封面是如同火焰般绚丽盛开、点缀蓝紫花蕊的橙红色天堂鸟。

濒临闭馆的画廊随着新鲜血液地注入开始逐渐活泛，开始有餐馆和社团订购作品。周海拉将工作重心放回人员管理和接待上，而静下心的尹玛丽也开始全心全力地投入新的创作，这期间她绘制出三幅新的作品，两幅画挂在酒店门廊，还有一幅是奇幻杂志的小说约稿，她没有动用京美术馆的任何资源，画作与其他被退回的作品一道寄还给崔优善，又在其他城市被卖掉，相关报酬装在信封里，与画作一并打包寄给了她。手头充裕后的玛丽第一时间还清了所有拖欠的费用，与信封附带的是一个填充干花和草药的柔软靠枕，表面用毛线绣出精美的小羚羊。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的谢谢你。”

该谢谢你的是我才对，周海拉这么想着，将冲好的热可可端给她。

她们开始商定新一轮的竞赛时间，敲定新主题的房间装饰，直到毒蛇缠绕的阴冷感再度来袭，那个一身黑西装的男人堂而皇之地进入美术馆。

“后来他点名要见你，被我找借口敷衍过去了，但他完全不是那种要罢休的样子，应该是这段时间吧，他一定还会找你的。”

“说起来他还当着我的面接了一个电话，看起来他们像是把江原道地毯式搜了一遍，但也没有发现你。”

尹玛丽握着可可杯。

“这件事怪我，”她说。

如果不是连衣裙的事招来他的监视，或许现在的自己早已经带着母亲逃到了其他地方。而周海拉很用力地摇起了头。

“我答应过会帮你，就一定会做到。”

那个男人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匪夷所思的偏执，透过眼神都能猜到一旦事情败露，等待她们这些隐瞒者的会是怎样的结果。但这也坚定了周海拉想要帮助她的决心，与医生不同的是，这种保护的决心，与死去的禹夏京并无关系。她们很像，可以说如同双胞胎般的完全一致，但也仅仅是相似，她清楚的知道尹玛丽与禹夏京的全然不同：卓越的绘画才能，与谎言或伪装毫无关联的直白善良，还有那种对生活无比享受的蓬勃阳光和生气：闲暇的时候周海拉也去过她的屋塔房，她们一起烘烤饼干，装饰折纸挂饰，清洗蔬菜后封在坛子里腌制泡菜，尹玛丽把捡来的泡沫塑料装填泥土，种满了番茄和青椒的小菜苗。闲暇的时候她们也会一起品尝花茶晒太阳，在手上涂抹厚厚的手霜，楼下的书店会在晚上公放一些格调舒缓的轻音乐，每当这个时候，玛丽都会眯着眼睛认真的欣赏，身上穿着手工编织居家毛衣，那时她全身都透出清爽的舒张，就像封闭在铁匣内的种子终于接触了久违的泥土和雨露，每一次面对阳光的呼吸，都让她感受花朵绽放般的新生喜悦。

这样的女孩不可以折损凋零，至少……不能在自己的手中凋零。

她随后拿起随身的袋子放在办公桌上，拆开两幅包在牛皮纸中的画作，将它们摆放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他没能进工作室，现在布置也是来得及的。”

“我把禹夏京生前的衣服和婚戒带来了，照片也在里面，她的穿衣风格和你完全不一样，至于作品……”

“怎么说呢，虽然都是画师，但她的绘画技术没办法和你相比……所以我找了一些风格相似的参赛作品给你凑数，还有这个，”

她说着从袋子里掏出几张看起来歪歪扭扭，像是是手臂肌肉不协调的人努力练习用的拙劣涂鸦。

“毕竟你现在是出过车祸的人，手法生疏也是自然地。”

“这些样稿是你的朋友寄过来的，禹夏京的绘画风格不可能和你一样，至于这些……”

她最后从包里取出一枚印章和一双高跟鞋、

“这是禹夏京的印章，还有你委托那些美术生特别订做的鞋子……”

“右脚前面里放了铅板，高低也不一样，这样你走路就会自然而然地歪一些。

尹玛莉和海拉一起将画作摆放整齐，之后她坐回沙发，学习照片里禹京夏的坐姿，一只手撑着下巴。这个姿势真正的禹京夏会自然地流露出一股风情万种的女人味。但或许是尹玛莉自身的问题，同样的动作放在她身上却显现出风信子般淡蓝色的忧郁。

但尹玛莉并不清楚她与禹京夏的区别，因此只是翻动着手里的材料。

“这些作品……都是最近几个月的对吗？”她认真地阅读里面的内容，虽然极力平复情绪，但周身散发出的恐慌和焦虑还是出卖了她。周海拉想到不久后她要会面的对象，心底也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而女人只是皱起眉头，显然已经在认真地思考对策。

“我记得你说过，真正的禹夏京并不是热衷绘画的人。”

样刊里至少有几十幅作品，但这一次她完全没必要把所有的画作都记下来，抓住几个最重要的就行，甚至大可展现出一副熬夜恶补过的姿态。虽然尹玛丽是这次画展的主要负责人，但对于禹夏京来说，一个刚刚恢复知觉的病人，对五年未曾经营的美术馆太过熟悉，反而是一件令人怀疑的事情。同样地，对于一心想要搜捕她的姜仁旭而言，让自己成为一个对美术和画艺毫无兴趣，和尹玛莉没有任何相似地方的人，对自己要更安全，而这或许是最难的。

-

周海拉将最后一副线稿藏在办公桌后面。

“说到画……我刚刚想起来。”

“姜仁旭先前来美术馆的时候，看中了里面的一幅画……而且一定要我们联系到作者。”

“那和你有关联吗？”

尹玛莉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一定是《自画像》。”

她说着将画册翻到最后一页，那副盛开在悬崖上，正在燃烧的岩蔷薇赫然在列。

尹玛莉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回忆起不堪往事的压抑，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是，那是我画的……”

周海拉深吸一口气。

“糟糕……”她说。

“我是在整理走廊的时候发现的，觉得很漂亮就加了进去，那几天你一直忙新画作的事情，也就没有打扰你。”

这未免也太巧了，画作，衣服，整容医生，美术馆长，桩桩件件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安排，让她不相信都不行。

“我那时候寄出去很多作品，有些再半路就被他拦截扔掉，就算被杂志选上，也会被他动用关系买下来，什么机会都留不下来。”

这种独占她人的心未免太可怕了，就连作品和成就也要被雪藏，她知晓这种怀才不遇的痛苦对尹玛丽来说是怎样的煎熬。但如果换成她，接受起来会顺其自然，毕竟她对艺术没什么追求，最爱也不过是吃喝玩乐享受生活，那么一切……

周海拉压下内心的思绪，在边上坐下。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尹玛莉放下样刊，十指交叉扣在一切搁在桌几上。

“按照无名画家的作品处理吧，时间、电话、名字……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本就是她逃走前发出的控诉信号，落到他手里没有任何意义。她担心的反而是自己最近卖出的几幅作品，新的画作都在几天前一并托付给了崔优善，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他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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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周海拉说着伸出手，压住两旁的额角。

“简直就是个毒蜘蛛……布下一堆陷阱逼着你去跳，你真的想好了去见他吗？”

尹玛莉窝在沙发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是，”她说道。

“那是最好的办法。”

“况且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温柔地看着周海拉的眼睛。

“我现在有朋友。”

那时候，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阻拦她，他们目睹、无视、旁观，一次一次地面对她血肉狼藉的斑驳躯体，保持着伥鬼般的缄默和疏离。可现在完全不同，她有了新的粉丝，有了属于自己的客户，开始成为小有名气的壁画师，医生、海拉、优善，还有已经离去的夏京，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的保护着她。

她不是孤身一人。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想要成功隐藏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他绝对不会与尹玛莉联想到一起的人。

她必须完美伪装成陌生的禹夏京，一个与徐正元医生感情极好的妻子，一心想要获得资金重建美术馆的馆长。

她也必须足够冷静和从容，留给尹玛丽的时间不多，她必须要再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成长和勇敢，懦弱和退缩不会为她带来任何生机和改变，她必须独自面对，去做尹玛莉绝不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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