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姜仁旭
徐政元再没能接近过病房,他在玛莉苏醒的前一刻被拖了出去,就好像注入强心剂后扔进垃圾桶的塑料针管。余下的时间医生只能趴在玻璃窗前,看着她重新恢复活力。他不知道尹玛莉在这样的地狱中活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是懦弱的,禹夏京的死让他的人生黯淡无光。而尹玛莉死了,徐政元的人生会彻底的失去活着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他和姜仁旭有着相同的自私。
“我会带她离开。”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姜仁旭。
“这是故意伤害和非法囚禁!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会以她医生的身份正式起诉你,直到你松口为止!”
姜仁旭依旧用手叠着下巴。
“据我所知,我的妻子并没有任何专业为整容的私人医生,而且……”
他说着垂下眼睑。
“你也看到了,她一直饱受妄想症和抑郁症的折磨,我才不得不用特殊的方式保护她,就在几天前她还策划了一起疯狂的自杀……所以……”
徐政元终于彻底按捺不住。
“拜托你有点廉耻……有点身为人的自尊吧!!”
他说着两只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因为谁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姜仁旭……”
“你一定要逼死她才罢休吗!!!”
姜仁旭罕见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扳着指关节。尹玛莉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几乎整天都保持着昏睡,徐政元不知道他究竟在纠缠什么。
“她不是你的妈妈,永远都不会是。”
医生毫不顾忌他突然僵硬的脸色,依旧咬牙切齿的说道。
“你心里同样很清楚,她变不成你那个遭受不幸的母亲,你也很清楚,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你母亲的过去,那你又是在发什么神经,用死人去折磨活着的人!!!!”
“你做的一切都完全没有意义!!!你只是在像你的爸爸那样,把她像你妈妈那样逼死!!!你在逼死她!!!”
姜仁旭依旧没有任何回复,片刻他突然站了起来,医生本以为他会动手,但他只是很平静地走了出去。
“那就聊聊吧,”他说。
“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
两个人在天台上停下来,从高处能看到修建整齐的庭院和喷泉,欧式别墅在夕阳里像是华丽庄严的城堡,两旁是大块的草地,在深秋已经接近枯黄。男人眺望着远处的景色,似乎想起了某些很遥远的回忆。
“你和她热恋过吗?”姜仁旭突然说道。
“心无旁骛地喜欢着对方。”
他没有管徐政元的脸色,只是闭上眼,自顾自的说起来。
“那时候的她很爱我,那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爱,你从没见过那时候的她,暖洋洋的……”
“那时候的时间总是流逝的很快,我们在对方的眼神里看不到我们以外的其他人,就连世界都会黯然失色……”他说着转过头。
“她永远不会那样去爱你。”
徐政元只是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正常的。”医生说道。
“她是植物般的人,总是治愈身边的所有人,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而你。”
“你根本就不爱她。”徐政元看着他的僵硬的下颚,冷冷地说道。
“她也根本不爱你,或许爱过,但现在不会了。”
姜仁旭没有说话。
“我知道。”
“她不爱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现在是你的优势了……”
“她以前依赖我,现在又依赖着你……”
“你错了。”徐政元打断他的话。
“她不会依赖任何人活着,即使是她的母亲。你不会,我也不会。”
“相反的,是我们在依赖她,因为她的爱才会忘掉过去,才会重新走出来。”
“你只是爱她那张像母亲的脸,你只是想得到一个听话的替身,把她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已。她根本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害了她!!!”
“那你呢。”姜仁旭突然说道,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你的爱里又有多少是纯粹的,告诉我,现在的你看着那张脸,想到的会是谁。”
徐政元只是略略沉默。
“心理阴影什么的,你应该去找精神病医生,我不负责发疯的事情。至于夏京……”
“我不会拿着死人去折磨活人,你也不用着拿死去的禹夏京来折磨我。”
姜仁旭依旧是那副古怪的神情。
“那你又得到了什么?”他问道。
“打着善良的名义……实则软弱退让的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你妻子的出轨有多少是因为你的纵容,她的变本加厉又是因为谁的默许,你同样创造了一个背叛你的妻子……”他看着徐政元苍白的面容。
“现在的你又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一个对你忠诚的禹夏京?”
徐政元良久都没有说话。
“即使真的是这样,那也是我自己的问题,那是我的错。”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的错,她的错,但玛莉永远和这些事毫无关系,我不会把那些错误强加在无关的人身上……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相同的地方。”他看着姜仁旭。
“我们都爱过错误的人,我们都被那个错误的人伤到骨髓里,但万幸的是我们都走出去了,也不会再把真心给那个错误的人。”
“我不会再选择禹夏京。”徐政元说着,带了斩钉截铁的意味。
“就算真正的她活过来,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原谅她。我爱过她,也为此付出了心血和时间,是她把我的心一步一步踩进泥泞里……我等待过,等待了她很长的时间,但我既然放弃了,就永远不会回头,她求我也不行。”
“就像她也永远不会原谅你那样。”
徐政元冷冷地看着他,面前的男人用同样的阴沉目光看过来,漆黑的瞳孔瞬间烧起毁灭般的怒火,医生没有任何恐惧,胸腔里反而像是烧起一团火,熊熊地蹿了起来。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带给她的一切。”
“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在她心里究竟是什么,你在她的生命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却还自欺欺人的想着她会爱你,你究竟能收获什么?爱吗?”
“还是控制和宰杀猎物的那种感觉?”
姜仁旭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可以报复。”他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
“现在就可以报复。”
他说着猛地抓过医生的手,用力掐在自己喉咙上,徐政元被这个变故惊的面色惨白。姜仁旭反而有些畅快地笑起来。
“你没有动手杀过什么生物对不对……”
他说着反身半躺在阳台上,两只手用力地握住医生的手腕。
“那就杀了我……你不是恨我吗?”
“杀了我……你们就都能解脱,动手啊!!”
徐政元神情变得异常震惊,但很快惊恐就消失,变成某种哭笑不得的嘲讽,之后他挣脱了男人的手,嘲讽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手段是吗?”
他像是笑的喘不过气起,几乎将腰都弯了下来。
“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用枪指着别人的脑袋,站在高楼上寻死觅活的往下跳,求着不会杀人的人杀掉自己……你是女人吗?!!!”
他看着姜仁旭因为愤怒尴尬突然扭曲惨白的面容。
“你以为这样很深情还是很疯狂……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纠缠他人的变态,做了伤害别人的事,还要摆出一副要死不死的架势,胁迫善良的人去杀人,这就你求原谅的道歉方式吗姜仁旭?”
徐政元说着后退一步,抱着胳膊看着他。
“真想死那就去跳吧,我不会阻拦你,我想她更不会阻拦你。何必一定逼着别人沾染你的血,为你这样的人赔上性命……还是你心里笃定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只是用这种方式变相的威胁她?你沦落到要靠善良人的善良去施舍了吗?混账!!!”
徐政元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看着他的血色彻底从脸上剥落。
“我知道你凶残无耻,没想到你就连虚伪都这么让我恶心!!!”
姜仁旭反而就此彻底地冷静下来。
“你说的对。态度很重要……所以……”他说着打开手机,朝着里面的人低声地说了一句。
“或许我们的确该让玛莉做决定,她自己来做决定。”
他说着,嘴角依旧是那种奇怪的,稳操胜券的冰冷笑容。徐政元目睹他离开天台,心中却没有任何放松,反而升起极其不要的预感,直到他同样回到客厅,整个人才像雷劈般呆立在原地。
尹玛莉的母亲被保镖护送——确切地说,是押送在客厅中央,年迈的女人浑身瑟缩地坐在轮椅上,她显然很讨厌这种陌生的环境,抱着胳膊抖成一团。尹玛莉四天前刚刚进行了手术,刀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勉强能在搀扶下行走。看着被捉回来的母亲,她像是被浇了桶冰水,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姜仁旭看着惊怒交加的医生,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残忍。
“我得说一句,在捉迷藏这种事上你真的比她差远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或许情感很重要,但是这个世界终究弱肉强食,力量会让你得到一切。这或许是你什么都得不到的原因。”
“医生,你真的应该吸取教训。至于我……”
“我不管这个疯女人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说着压住母亲朝着医生和女儿用力扑过去的上半身。
“我才是她的合法女婿,而你……”
“你只是经过我的许可在我家里暂住的外人,
姜仁旭随后转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尹玛莉,女人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被两名女仆夹在中间目光冷冽地看着他。
“我已经受够你这段时间的举止了……”
“当着我的面也好,偷偷去做也好,如果你再敢去自杀,我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让那些医生用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去治疗她,电击也好,药物也好,直到恢复她意识!!如果你死了,我就把她丢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让她用最痛苦的方式孤零零慢慢的死掉,就像你用这种方式杀我一样!!”
“你也可以离开我……你现在就能离开我,可你踏出这个家门的时候,就永远都别想再回来,也永远别想知她的消息。”
然后他的语气重新变得缓和下来。
“玛莉,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她,把她一个人留在上海没有任何好处。“
“以后家里就是她的疗养院,你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
“你想做什么都行。”
年老的女人依旧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似乎对身旁的男人本能的惧怕。尹玛莉依旧是那副褪尽血色的惨白面容,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慢地向前走,在母亲膝前跪下来,半个身子埋在她的怀里。而母亲也终于像是镇定了下来,抱着她不再说话。
“好。”
她说道。
徐政元瞬间冲了上去,被周围的保镖强行拖出客厅。
“你和你那个殴打你来逼你母亲回去的爸爸有什么区别!!!”他声嘶力竭的大吼。
“你比他还恶毒!!!你无情无义!!你残忍!!!”
姜仁旭站在原地,听着医生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玛莉依旧窝在母亲的怀里,他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姜仁旭原以为她会瑟缩或躲避。但或许是许久都没有见到母亲,又或者只是在强行压抑身体的憎恶,她终究还是忍受下来,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
“我们回去。”他说着在她身边半跪下来,屋里温度很热,可她的手很冷,像是在冰凉的水中浸泡过。
“地上很冷,你的身体还没有……”
“你怎么不去死。”
尹玛莉很轻地说了一句,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声音也带着长期虚弱的中气不足。
姜仁旭的手停在原处,良久才听到了冗长的呼吸。
“是啊,我活着,是不是很失望。”
尹玛莉只是沉默。
“是的。”她依旧平静地说道。
“那真是糟透了。”
她说着将面容继续埋在母亲的膝盖里,就好像羽翼未丰的雏鸟在寒冬里寻求母鸟的庇护,姜仁旭觉得她在地板上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不由分说把她抱起来,带着她重新回到卧室,女人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身体在他的臂弯里蜷成小小的一团,黑色的瞳孔牢牢地盯着看不到他的方向,晦暗地找不出一丝光亮。
——
徐政元直到被拉到门口还在奋力地挣扎,肩膀的衣服都被扯碎了,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三个身高力壮的成年男人架住他的手臂,最中间那个抱住他的后背把他摁回墙上。
“大哥,我管你叫大哥行了吧!!”
“不要再折腾了,不要再折腾了,没用的,你冲进去又能怎么样!!!”
“你踩了我十几脚我都没动你,看在这个份上听我一句劝吧。”
他说着摘下墨镜。
“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们也没你想的那么……别再想这件事了,真的,你好好活着跑远点重新找个老婆,不要再想她了!!你死了她更难受!!!”
“她总得有个盼头是不是,她总得有个盼头!!!”
或许是在挣扎中耗光了力气,医生终于像是冷静下来,一动不动靠着铁门,他们看了他好几眼,终究很是转身离开。徐政元看着雕花的华丽屏障在他面前闭合,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他看着禹夏京被推入火葬台的那个瞬间,同样是沉闷的闭合声。
他的精神就这样突然崩溃,跪在门外,在寒冷的深夜独自又彻底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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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似乎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每次平静下来的时候,姜仁旭都会这么想,尽管他知道,每次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们的感情早已在漫长的消耗中磨损殆尽,一日胜过一日的冰冷疏离,现在又多了一层真实的,完全无法被掩饰的厌恶和仇恨。他独自一人努力去贴近,却总是徒劳无用,她的心仿佛冰冷沉重的铅块,无论用怎样灼热的火焰焚烧,都无法烫热分毫。
恢复后的尹玛莉每天都陪着母亲,她会做母亲喜欢外观鲜艳的面点和米汤,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下去,用手巾擦拭滴落的汤渍。她会按摩她的双肩和腿,讲诙谐的笑话,用拇指对出爱心的形状,那时她的笑容总是甜美又安静。其他时间尹玛莉都在布置屋子,她会把小块的方纸折成各种花的形状,用毛线编制却又厚实的垫子。余下的时间她会和母亲一起躺在床上,身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透出介于守护和依赖间的、那种脆弱又温暖的色泽。
姜仁旭隔着监控看着她的身影,那种脆弱又无助的感觉像极了幼年时的母亲,他隔着门扉看着她躺在地上伤痕累累,又平静地抱着他哄他睡觉。这或许是他贪婪的根源,他能在屏幕的反光里看到那种燃烧在眼底的,介于疯狂的贪婪和渴望,他也想要那样的爱,无论是施予者还是接受者他都想要,不用太多,十分之一就会让他欣喜若狂。但玛莉不会那样对待他,在她的身边的时候,那种涌动的温柔会彻彻底底消失不见,条件反射般释放出冰块般的冷硬和僵直,她不再躲避他的触摸,而全身的战栗又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她对他的排异和反感。
唯一幸运的是,她终于不再想着逃跑,也不再想着杀死自己,在母亲被重重监护的前提下,他甚至能放心地让她用餐刀将水果切成小块,他也不再禁止她出门,无论去见谁,无论去多远的地方,她都会乖乖地回来。一如那个被父亲用球棍抵住自己脖子,满面绝望痛苦却不得不回来的母亲。
但他知道这样是不够的,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多,这些远远都不够。他也清楚等待是没有用的,尹玛莉恨他,即使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她也绝不会回头,她会走的远远的,不会对他有任何的留恋。他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开始强势地介入她所有的生活,无论回馈是怎样的静默和疏离,她在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呵护下愈合伤口。然而他的陪伴总是让情况愈加恶化,他渴望变成她的水与阳光,而他的存在只是在消耗她的生命与活力,她在他的怀抱里一天天委顿,要死不活,却也不愿再和他有任何的交流。
——
姜仁相在玛莉彻底痊愈的第二天,从学校里回来看她,手心里是一个调好频率的收音机。
“送你的。”
他说着把机器举高,被长袖遮盖的手腕上同样遍布消退的淤青。尹玛莉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像是被放光了全身的血后又被强行注回来的憔悴。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亟待上色的油画。
“听说那天你被打了。”
她说着低下头。
“对不起,因为我连累了你。”
姜仁相只是自嘲般耸耸肩。
“你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他在她侧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略带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尹玛莉静默了好一会儿。
“你妈妈还好吗?”
两星期前尹玛莉亲自动手打了父亲,之后就再没有称呼过自己妈妈为母亲,姜仁相也没放在心上,她是真的对这个所谓的家没有丝毫情感和留恋。但世上很多事都不是自己想不做就不做的。
“还是老样子,这次严重些伤了手腕和下颚骨,不过也多赔了两件雪狐皮……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玛莉姐……”姜仁相在静默中突然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想开点也没什么。”
“如果改变只是更痛苦……尝试着那么去生活,也不是件坏事。”
“我不想你死,”他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但好在这里是没用的。”
姜仁相把收音机搁在她手边,随后离开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原本色彩斑斓的空间被自己拆毁的一干二净,只剩下空荡荡的墙壁,她一个人静坐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打开了电台。
然后她听到了徐政元的声音。
就好像在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尝到了巧克力的甜美,即使在黑暗又闭塞、仿佛深井般的窒息之地,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前所未有的穿透能量,像是呼吸的风和有香味的太阳。他念着诗和小说,讲解着花朵的物语,有时是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奇异见闻,他在做着她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能是她唯一能找到的,治愈自我的心药,是她唯一从恶魔变本加厉的纠缠中熬过来的动力。然而这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尹玛莉的精神依旧一天比一天不济,只是靠着母亲的存在勉强吊着一口气,仅此而已。徐政元离开后的一个星期,她绘制了新的画作:一只蜷缩在冰川上的红色狐狸,用蜷缩的身体牢牢地守护着盛放的红玫瑰,荒原上罡风凛冽,闪耀着夕阳的橙色暖光。头顶却是宝石般深邃的黑蓝夜空,狐狸仰起头,遥望着遥远天际耀眼的北极星。
“真美。”他说着低下头,面容很用力地埋进女人的肩窝里。
“很像我们。”
他感受着来自她体内的热量,那一刻她仿佛变成真正的太阳,她的心脏、眼球、右手、指甲、呼吸间张合的肋骨、脖颈间跳动的脉搏,她们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光热,像是会融化整个漫长的冬天。他在那个瞬间感知到了瑟缩在冰原上的狐狸的孤独,在无边孤寂和寒冷中簇拥着玫瑰,而星光在遥不可及却又触眼可见的地方。她的肌体脆弱又柔软,灵魂却像是生长出无数的荆棘,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没有关系,徐政元终究是输了。他心里想着。
就算她的心和灵魂永远在其他的地方,那也没有关系。至少她在这里,她活生生的在自己怀抱中,无论枯萎或鲜妍。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和呼吸,他能感知到她的气味和温度,能触碰到她的新生的头发,柔软的像是新鲜的奶油蛋糕。他甚至开始回想起那副被撕毁的向日葵,黑色的猎犬和躺在怀里的白色垂耳兔,他现在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她,她是否能感知到他想要给她的幸福。
但尹玛莉什么都感知不到。
她只剩下一种情感,如同盖在厚厚的燃烧殆尽的死灰下的炭火,外表荒凉枯寂,可他知道,吹开之后,炭火会红通通地露出来,之后再次变得灰白,一点点腐蚀剥落。
憎恨、枯寂、消亡,或许还有另一种期盼,想让他死掉的强烈企盼。它们贯穿在她的血液里,毒药般倾泻出来。
“听你父亲的话。”她低声说道,音色干冷的像是河面上封冻的冰块。
姜仁旭没有理会,尹玛莉把父亲的脑袋打破出两寸的血口,这是他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而对方下了最后的通牒,在一星期内把她彻底地赶出家门。
“他是你父亲,他是真的为你好。”
劝告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亲吻,姜仁旭当然不会听她的,尹玛莉也就只是盘着腿,拼尽全力的忍受着。金成旭推开门的时候,姜仁旭近乎报复般地亲吻着她的颈线,尹玛莉脸色惨白,似乎每一刻都让她生不如死。他是尹玛莉宁可死都不愿与之纠缠的人,却被硬生生拉回世间与之纠缠,而姜仁旭对她的呈现出的僵直和冷硬完全置之不理。他的心情太好了,好的都不介意这个过程被其他人看到。但金成旭说不清他看到的感觉,黑色蜘蛛与白色蝴蝶,他们的身上缠绕着无数透明厚重的丝线,或温暖或窒息,一个在制造困境,一个在逃离困境,温馨至极又恐怖至极。
“放过夫人吧。”
那天金成旭在他身后,很小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姜仁旭转身看他,男人的眼神略有一丝躲闪,或许还有畏惧的成分,但声音却依旧坚定,带着不加掩饰的苍凉。
“她不是您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您也不快乐。”
姜仁旭没有像寻常那样发火,这是只有金成旭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像是在一瞬间垮下来。
“我做不到,你知道的,我做不到。”
他不是没尝试过,他尝试着去改变,去寻找面容相似的替身,或者性情相似的画手,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再给他那种震撼的感觉。她们的眼底无可避免的裹挟着世俗的欲望,还有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讨好和贪婪,这让他异常痛苦。
但真正让他确定心意的,是父亲的礼物。
父亲是铁了心要让尹玛莉离开他,也是最先出手的人。推开办公室屋门的时候,那个女人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身上是他喜欢的黑色及膝碎花裙。她朝着他鞠躬致意,笑容是长时间训练过的,介于阳光和羞涩的温柔。
他看着那张和曾经的尹玛莉六七分相像的面容,第一次有了某种隐秘的期盼。
他开始语气温和的与她说话,看着她切开橙子,榨出新鲜的果汁后端在他手边,动作自然温柔像是早已和他熟稔。女人的神态和动作并不像玛莉,却让他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之后他突然明白,她模仿的并不是玛莉,而是他的母亲。
他已经死去的,真正的母亲。
姜仁旭在心里觉得好笑,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是用怎样的心态去讲述细节,一点点把她培养成完美的样子。然而女人靠近他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母亲其实很陌生,他记不清那些微小的习惯,也想不起幼年时模糊的记忆。她也不是他真正的母亲,没有任何年轻女人能对着一个成年男性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爱幼崽的爱恋和慈祥,那是母亲独特的能力,而她们谁都不是。
他也知道她怀揣目的,或许目的同样毫不单纯,但他愿意忍受,他太想被爱了,即使是虚假的他也想要。
他放任她留在身边,看着她的身影,和尹玛莉完全不同,她非常的乖顺听话,那是种藏在骨子里的、一眼能看到的温顺和驯服。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或许也真心实意地渴望着他的喜欢,目光停留的时候她会从沙发上起身,在他身边坐下,等待他的接下来的所有指示。
“我让你待在那里。”姜仁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女人也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动容,随即听话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从始至终她的没有任何的不开心,反而是一种兴致盎然的样子。
他的兴致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冷却下来。
“会画画吗?”他依旧声音温柔地对她说道。
不得不说父亲的考虑非常的周全,女人依旧微笑着点头,笑容里没有任何刻意讨好的成分,隐隐却又一丝难以抑制的紧张,像是考生在向决定命运的考官展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屋子里同样摆放着画架。她很熟稔地半跪在地上,裙子铺成规整的圆形。
“这样画画不应该坐地上吗?”他突然说道。
“腿盘起来。”
诚实地说这样的动作会更好看,但尹玛莉从来不会用这种姿势去画画,长时间的静坐对脊椎负荷极大,而她的注意力从来不会放在任何人身上。那瞬间他清晰地在女人脸上看到一丝细微的尴尬,姜仁旭闭上眼都能猜到她的想法:盘腿后的坐姿会变得不再雅观影响他的好感,裙子会被弄成皱巴巴的一团,后背也会由于重心作用向前倾,失去“无意”跌进他怀里的机会……
那种期冀的感觉再次变得冷淡。
“没关系,你怎么习惯就怎么来。”
女人终于像是如获特赦般松了口气,开始调弄颜料,整理画笔,姜仁旭坐在边上,铺开画纸的时候她转过身。
“你想看什么?”
姜仁旭没有说话,女人也就等候在一边。
“想画什么都可以,”他最后说道,手背很用力地抵在嘴角上。
“兔子,我想看兔子。”
女人随即开始落笔,画技并不是很出众,能看出不是专业的艺术生,但一定接受过高强度的训练。她小心地避免颜料滴落在裙子上,察觉到目光注视的时候,笑容会格外的明媚又灿烂。兔子画的中规中矩又可爱温顺,软软地蜷缩在草地间。完工后的女人随即起身,仿佛请他鉴赏般地挪开位置。
姜仁旭就这样站了起来,望着夕阳西沉透出黑色的落地窗。
“你走吧,”他说着扔给她一张签过字的支票。
“不要再出现我面前了。”
女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双手交叠着站起来。面容间是有些下意识地流露出仓皇的讨好和乞求,那种刻意维持的卑微和温顺让他瞬间回想起某些人和某些事,他突然发现比起憎恨,在同样的面容上出现这种神情更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声音陡然变得狠厉起来。
“我说了滚出去!!!”
女人浑身抖了一下,但或许是看到了支票上的数字,于是不再纠缠,乖乖地退了出去。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只困在深海中的淡水鱼。再之后他用手捂住眼睛,有些凄惶地笑起来。
金成旭依旧等候在外面,眼底依旧是真实的担忧。姜仁旭神情冷淡地从他身边经过。
“陪我去喝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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