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玛莉带着母亲在花园里散了一天的步,母亲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兴致盎然地抚摸着喷泉上的石雕。这或许是上天在剥夺之后的另一种回馈,母亲不会被外界的任何事影响心情,无论是这里,还是疗养院,对于她而言都只是居住的屋子。她的心情很快就变得开朗起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吃晚餐的时候她打翻了杯子,果汁溅了自己半边头发都是。
尹玛莉把母亲送回房间,清理掉弄脏的衣物后哄她睡下,做完这一切后,她来到浴室冲洗掉身上的汁水,胸口的手术刀疤完全愈合,遍布全身的伤痕也彻底消退,但痕迹还是存在的,上臂和腿根的位置残留着淡黄色的浅斑,轻轻压动依旧能感知到轻微的刺痛。
她不愿意再回想先前的任何事,换上白色的居家睡衣后来到客厅,姜仁旭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玛莉对此完全不放在心上,公司里非常忙的时候,他会连续几天住在那边。之后警察会被派来随时随地地监视她,不过今天很奇怪,或许是认定掌控母亲后她不会再做出格的事,吴哲英并没有再出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对她来说这是一整天最好的消息,没有姜仁旭也没有他的耳目在身边,呼吸都变得轻松愉悦,尹玛莉在沙发上读了会儿书,随后起身推开画室的门。
然后她看到了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完全是下意识地,尹玛莉整个身体猛地向后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才勉强站定。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姜仁旭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一只手稳稳地扶着前额,手边是丢弃掉的喝空的瓶子。她知道他喝掉的一定会更多,能让他醉成这样绝对不是一瓶酒就能做到的。而或许是财阀独特的能力,即使醉到这种地步,他的外表依旧保持着和正常人无异的清醒。但也仅仅只是外表,那股被压在最表面的理智下,稍许激怒就会冲出体外的暴虐气息,液态般从体表倾泻出来。
或许是猎物的直觉,尹玛莉全身都蹿起毛骨悚然的寒冷,这种危险的感觉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移动脚踝,小心地向后退出去,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地上的人像是突然注意到她。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画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总是不理我……花很多的时间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不出来。”
他说着扶住墙,从地上站起来。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尹玛莉依旧停在原地。
“你喝多了。”她朝着门边又移动了一步,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仿佛劝慰的温和。
“我去拿点醒酒药给你。”
她说着去碰近在咫尺的门框,姜仁旭却在她转身的那刻猛地冲过来,两只手牢牢地将她禁锢在墙上。尹玛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面色惨白,姜仁旭对此司空见惯,他只是闭上眼,鼻尖很轻地抵着她大理石般白皙的额头。
“你现在一点都不像她了……其实你从来都不像她。”
他说着用手压住她鬓角的头发,全身喷涌出被烈酒浸透的热量,他感知着女人躯体极力压制的颤抖,她在尝试着推开他,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头脑在酒精刺激下变得异常刺痛,一半混沌一半却异常的清醒。
“玛莉……”他声音很低的说道。
“我们要个孩子吧,只要有孩子,我们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
“你有了我的孩子,就不会想着离开我……”
尹玛莉漆黑的瞳孔顿时猛烈地收缩,全身触电般发出痉挛般地颤动,这种诡异的挣扎让他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她开始很用力地推开他,而姜仁旭对此没有丝毫的反应。之后她像是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而是伸出手很轻地压住他的锁骨。
“会有的。”她说着仰起头看他,似乎想用这张和以往完全不同的面容唤起他的清醒,之后不动声色地扳开他的手指,声音依旧保持着温和。
“可是你真的醉了……”
“我去拿点水。”
她小心地从缝隙间滑出去,摸索着去拧身后的门把手,姜仁旭看着她离开,整个人像是突然暴怒,一把扯过她的胳膊。
-
“两个月了……你已经回家两个月了,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他将怀里的女人用力扔在画架上,又在她摔倒的那刻将她从地上提起来,一只手掐着上臂,另一只手牢牢地揪住半边头发。
“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原谅你了……你当着我的面喜欢别的男人,我也都忍了”
“我做的还不够多吗……你告诉我,我还要做到什么地步你才会满意……”
他说着用力扯过尹玛莉试图躲闪的脸庞,强迫她看着自己。
“你离开的那个月我每天都待在这里,我发疯一样的找你,想着你在哪儿,会做什么……可你呢……”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想我吗,你会担心我吗?”
“放手……变态!!姜仁旭!!你变态!!!!”
尹玛莉大声尖叫起来,两只手胡乱地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头皮撕扯牵动了才愈合的旧伤,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地烧起来。姜仁旭却完全都没有察觉,只是用力地掐住她半边脖子。
“我一直都是变态,你不是很清楚吗?我变态到只能在你床上才能睡着……可那时你又在哪里,在徐政元怀里对吗?想着和我离婚……然后嫁给他……”
“你疯了!!!!……放手!!!”
“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心里又在想谁,在想他对不对……你真以为你是禹夏京是吗?!!”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底是浓郁的怨愤和彷徨。
“你就那么想做禹夏京吗?就那么心甘情愿……去给别人做替身是吗!!!!!”
尹玛莉被掐的完全喘不过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手用力扳着他的手腕,但完全没有任何用途,他的手牢牢地箍住她的脸,几乎将颧骨硬生生挤碎。
“这样的眼神……你永远都不会是她的,你只能是玛莉,”
“你永远都只能和我在一起。”
他说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朝着她的脖颈近乎撕咬的深吻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暴虐让她骨髓里泛起被刮鳞般的恶心和恐惧。尹玛莉想都没想,挣扎着抓起搁在木架上的画笔,朝着他劲动脉的位置用尽全力地戳了下去。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出来,溅的她几乎半张脸都是,一时间两人都像是掏空神智般愣在原地,或许是疼痛让他从宿醉中暂时清醒过来。姜仁旭停下手上的动作,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肩膀,画笔尖端刺进去半截,硬生生断在伤口里,鲜红的血浆汩汩地从创口内流成蜿蜒的小溪。尹玛莉的手中握着另外半截断掉的画笔,她像是彻底惊呆了,直到血浆从肩膀流到腰腹的位置,身体才像是突然垮掉般地,贴着墙壁半滑在地上。
姜仁旭依旧是一副很茫然,或者说,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你从来都没有杀过活的东西对不对。”他像是孩子般嘟起嘴,声音都染上了一层邪恶的天真。他想自己应该是很痛的,但或许是胸腔里的感觉太过强烈。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一直都很想那么做……他也早就该这么做了,却徒劳地在她身上浪费着时间和精力。
“用手里的工具捅开心脏和血管,看着血慢慢流光的样子。它们一开始会挣扎,但很快就不会再动了……”
他说着,像是感知不到痛,徒手捏住木刺,硬生生从血肉里拔了出来。尹玛莉看着他居高临下地靠近,面容从恐惧逐渐扭曲成绝望,最后终于异化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她再没有任何躲闪和退缩,而是朝着外面不顾一切地逃了出去,姜仁旭在最后关头牢牢地禁锢住她,异常轻松地把她扛在肩上,她实在太轻了,像是春季新长成的,肉质细嫩的母鹿。他开始期待属于她的新鲜血液涌入喉间的腥甜感觉,舌尖都变得焦灼和干渴。然后他再次听到了尖叫声,女人攥紧手里的木刺,孤注一掷般地,朝着他拼尽全力刺下去。
好吧,他在心里想着。感受着牙齿咬在手臂上细小却锐利的刺痛。
是你逼我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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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玛莉从来都没想过事情会变的更好,从她被抓回来的时候她就清楚,境遇只会每况愈下变得愈来愈糟,唯一不能确认的只有厄运降临的时间。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再次遭遇不幸,但也从来未想过不幸会如此快的重新降临。
终究是她低估了姜仁旭内心的残忍,她知道他不会放过她,毕竟他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疯狂又狠毒的变态,但她从来都没想过他会冷酷到那种地步,她稍稍好过一点,他就迫不及待地折磨她,把她推入更恐怖的境遇。
在这天晚上之前,尹玛莉觉得殴打是这个世上最恐怖的事情,现在的她终于明白,世间永远存在着更为黑暗和罪恶的隐秘,和那些痛苦和屈辱相比,殴打也不过如此。她宁可姜仁旭只是热衷于毒打她,而不是现在这种泥泞狼藉的折磨。她也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遭受虐待的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大脑会出现断层般的间歇,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神智都是僵硬的,根本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或许是尖叫过的,咽喉内现在是脱水般干裂的刺痛,根本喊不出一点声音。或许也挣扎过,手腕和小腿像是磕在了木架上,痛的完全无法移动分毫。清醒过来的尹玛莉睡在卧室的床上,四周是柔软的蚕丝羽绒,而她的身体从里到外像是被车辆碾过,散发着刺骨的疼。
她知道姜仁旭的心情很好,前所未有的好,那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生物的爱怜和餍足。他完全地忘记了自己戳他两个血洞的事实,在曙光未至的黑色夜晚动作温柔的亲吻她的锁骨和头发,亲吻所有除了面容之外,属于玛莉……或者属于母亲的,伤痕累累的部分。她也能感知到他现在的吻,在光亮未能在面容上反射轮廓的时候,他很用力地吮吸着自己的唇齿,像是饱食后的狮子,在血骨破碎的斑马残骸上最后的啃咬和咀嚼。尹玛莉死鱼般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承受这一切,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抗或挣扎的力气,伤的最严重的应该是脖颈,那里像是被咬断了般地,感知不到一丝完好的地方,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火烧火燎的疼。似乎又过了很久,身边的人终于离开房间,她保持着半昏半醒的状态又睡了一个小时,终于被遍布全身的剧痛彻底唤醒。尹玛莉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米白色的天花板。
穿着工作服的女仆从卧室外面陆续走进来,尹玛莉抱着被子瘫坐在床上,脑海中闪烁起大片的空白。她们依旧对她熟视无睹,只是有条不紊地清理损坏的衣物,更换床单,清洗沾染血迹的家具和地板。尹玛莉被小心地搀扶起来,身上披裹着白色的浴巾。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走路,小腹痛的像是那只喝下药水后被生剖成两半的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目睹她们做着所有的一切,地狱般的场景在眼前逐渐恢复,重新变得整洁温馨,就连床单都被熨烫的妥帖平整,干净的完全看不出发生过什么。她想她的目光里并没有什么太凶狠的东西,但所有人都不愿意在她的注视下多待一秒,做完所有的一切,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只剩她一个人坐在原地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最后她还是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在衣柜前挑选衣服。
那身白色的织花长裙已经被丢掉了,没关系,她也不想再穿它……她掠过裙子和短衫,最终还是挑出那件浅咖啡色的过膝衬裙,她把所有的扣子系上,牢牢地遮住脖颈和手腕,裙角垂落至小腿,遮盖住膝盖和大腿上的伤痕。做完这一切后她终于推开门,所有人都在看她,但又都不看她。尹玛莉赤着脚,一步一步踩下楼梯,姜仁旭居然还会让她靠近厨房……这对她来说是好消息。她从厨房抽屉里拿起一把餐刀藏在袖子,母亲就在不远处的屋子,推开门就能见到,她能原谅自己,她一定也不愿意待在属于她的笼子……这可能是她之所以能行动的唯一原因。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见到母亲,房间外站满了人,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他们把屋子牢牢地围起来,就连门都被锁上了。
“这是社长的意思,夫人今天不能见她。”吴哲英顿了顿。
“最近一个星期,您都不能见她。”
尹玛莉只是闭上眼,像是很用力地在呼吸,像是被从深海中打捞出来,腮盖无力张合的鱼。
“我只想和她说话,一分钟就行。”
吴哲英依旧牢牢地挡在面前。
“社长吩咐过,不行。”
尹玛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很听话地转身离开,那把刀从袖子里掉到了地上,再后来她把打火机也随手扔掉了。
大约十点的时候她见到了金成旭,尹玛莉坐在沙发上,头发自然地垂落,遮住脸颊上的伤痕。而金成旭依旧是那副满怀歉疚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表情、发型、动作,就连西装都是往日的暗黑色。。
“这是社长送来的。”他说着用双手把袋子递过去。
“他说这次是夫人喜欢的东西。”
尹玛莉伸手接过袋子,同样的动作她做了无数次,她想已经习惯了。袋子里是全套的画笔,红木笔杆搭配柔软蓬松的貂毛,就连颜料都是手工碾磨的真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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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该高兴吗,或许该高兴,他终于懂得送自己喜欢的东西,在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就在那一刻,胸腔里像是被扔了一颗炸弹,尹玛莉猛地捂住嘴,丢下袋子冲进洗浴室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她并不觉得恶心,也吐不出任何类似食物的东西,只是生理性的肢体抽搐,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干呕,直到最后一点力气都流失干净,她终于像是才冷静下来,爬进只能容纳一人的狭小浴缸里,像是躲回冰冷子宫的胎儿般,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里面。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自己的手臂,透过沾染水迹的衬衣浮现出大块的青紫,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复原的时候。
然后她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镜子,女人用同样仓皇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末了她解开衣扣,一点一点将身上的衬裙缓慢地脱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的女人。
依旧是遍布全身的青红溃烂,手臂和胸口泛起大团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头发很长、有些蓬乱地遮住双肩,脖颈处是四五道狰狞的齿痕,最严重的地方被切开细小的破口,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
唯一改变的只有面容,这是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唯一不同的地方,现在面容上也同样泛起熟悉的伤痕,嘴角整片都是青紫。她闭上眼,指尖很轻地抚摸着眼角和眉骨,抚摸鼻尖和嘴角的柔软轮廓,这是她反抗过的唯一证明,但很快的,最后的这点不同也会被彻底抹杀掉,一切都没有存在过。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想她做错了什么,想她短暂的人生里做过的所有事情,后来她终于明白,有一件事她还是做错了的。五年前的毕业展示会,她靠近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她走向了一个陌生人,对着他微笑,对着他展露欣喜。她相信了一个只认识一个月的陌生人,她太过于自恋当时的美貌和才华,自恋温柔和单纯的力量,她相信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情,然后嫁给了他。
她就这样直挺挺昏倒在浴缸里,再没有起身。
——
她想活着,是真的很想活着,她的母亲还在牢笼里,她无法看着她被那样的折磨。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活着的理由,也想不出任何死了的办法,因此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游离着。曾经她把换掉面容当做全部的希望,靠着那点渺茫的希望撑过了五年的煎熬,而她抹掉那张让她坠入地狱的源头后,人生却还是这般金尊玉贵的卑贱。后来的她又企盼用死来寻求解脱,却又总是在最后关头被拉回来,在泥泞的沼泽日无一日地窒息,再无挣扎的可能。
杀了他又能怎样,杀了他自己也会死,活着无法享受人生,死后还要沦落在地狱,继续和魔鬼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就连徐政元,她也没有资格再去喜欢了,他是出现在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可自己毁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她创造了禹夏京,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夺走毁灭,干净的、阳光的、春风般的医生,是她让他坠落如斯,她才是罪魁祸首
生不能,死不掉,逃无可逃,导致这一切的人却安然无恙地活着,无论她是否快乐,他都能从她的躯壳里收获满足。她惩罚不了任何人,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尹玛莉如同苇草般柔弱却坚韧的生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肉烂骨碎地垮了下来,像是淤积在洪水中的堤坝骤然崩塌的溃败。她从内到外地溃烂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架子支撑起躯壳,又凭着对母亲仅剩的骨血思念吊着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死地活着。曾经的她或许还会期盼,这样的自己会被当做垃圾扫地出门,而姜仁旭不会放过她,他怎么可能放过她,她是这个世上最像她母亲的人,就算她只剩一副骸骨,他也会嚼碎她的骨头,从骨髓里榨取出最后一点属于母亲的鲜美滋味。
“你就那么爱他吗。”
她在昏迷中听到他的声音,他背对着自己瘫坐在床边,声音里是另一种虚弱。
“他只是个软弱的医生,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尹玛莉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终究还是一点都没变,那时候的他把一切都怪罪于她对画画的热衷,现在的他又将一切都推给医生。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和他辩驳,她只是躺着,活着就费尽了她全部精神。
她疯了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依旧牢牢地握着她的手。
“我答应你,让你见你的朋友,除了去见他,你做什么都行。”
“我会办画展,带你去见导师,你可以去见所有人……”
“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说着,将苍白的掌心很用力捂在嘴唇上。
“你死了我也会疯的。”
尹玛莉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那一刻她再不是那个曾经深爱过他,他也曾深爱过的人,她只是一团血肉骨头凝聚出的团块,一只白老鼠,一个被他活生生折磨癫狂的将死之人。她躺在那里,再无一句指责。
这就是他爱过的一切,这就是他给真爱过的女孩带来的一切。在黄金、珠宝、钻石的堆积上,躺着的一只死去的白老鼠。他活着的每分每秒她都会徘徊在阴影里,鬼魅般看着他。
他的心就这样再次冷下来。
“我要亲手折磨他。”他安静地说道。
“我要毁了他的医院,毁了他的家,把他妻子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我还要拆了他的手,把他的手筋一根一根地挑出来。”
“还有周海拉……我要毁了她的容,不用很多……半张脸就够了,我会和所有的医院打招呼,不会有任何一个医生会治好她。”
“还有崔优善,我都快忘了,她也是画手,还有个很恩爱的男朋友……她永远都不会再有男朋友了,她也永远都不会去任何的画社,她只能去最低档的酒馆里洗盘子,一辈子都不会碰画笔……”
“全部都是因为你……是你的错……”
或许是这些话终于刺激到了她,尹玛莉终于睁开眼,她不喊不叫,也不哭不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黑色的瞳孔里像是要涌出无尽的业火,把他烧的尸骨无存。那一刻他们仿佛不共戴天的仇人,眼眶里的仇恨像是盛满硫酸的黑色泉水,一点点消融他全身的血肉。但尹玛莉很快便重新闭上眼,仿佛对他说的一切都再不放在心上。
“我不会放过你的,永远都不会,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的怀里,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尹玛莉静静地等待,等待他发脾气,把她从床上拖下去拳打脚踢。但姜仁旭什么都没说,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卧室,再没有回来。
四周再次变得安静,她们拉上了整间屋子的窗帘,营造出仿佛夜晚的静谧空间,她的确需要睡一觉,好好的睡一觉。
给她一个希望吧。
她在黑暗的空间里无声的祈祷着,没有任何的手势和言语,却是从未有过的虔诚。她安静又虔诚地祈祷着,像那些圣经故事里沉沦地狱的生灵,恳求神明施加最后的垂怜。
给尹玛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不管多渺茫,终究给她一个希望。
这样的生活,她一刻都不愿意再忍受下去。
——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姜仁旭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被刻意隐藏的恐惧和厌憎,而明面上她们永远是恭敬服从的样子,他看着她们眼神躲闪地避开道路,像是在躲避真正的恶魔,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们反感他的一切,却又毫不犹豫地做着逢迎他的事情。
他沉默着来到客厅,身后传来响亮的脚步声,新来的医生追上来,面容间是笃定的讨好,
“夫人已经睡下了,情绪暂时还稳定,如果社长想让她更安分,还可以加一些催眠的药物,她会一整天都睡着。”
金成旭的脸色顿时变得奇怪起来,医生却对此浑然不觉。
“其实也有更有效的方法。美国的医院有成功的实例。只要切除掉前脑额叶,她就会百分百的听从所有的指令,绝不再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姜仁旭终于停下脚步,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身后的人。而其他人的脚步开始有意的放缓,像是察觉到突如其来的风暴后,远远逃离的海鸥。”
“切除大脑?”他很轻地说了一句,医生的话语里依旧邀功式的讨好,完全没考虑自己现在的处境。直到他开口,他才突然变得卡壳起来。
“切除肯定需要剃掉头发,这的确是个问题。”医生说着挠了挠衣领。
“不愿影响外貌的话,也可以通过静脉注射药物,里面的成分可以直接进入到中枢神经里……效果都是一样的,她会变得比宠物都听话。”
姜仁旭歪过头。
“百分百……听话……”
“当然,那样的人是完全不会反抗的,让她做什么都会照般……只要您喜欢就算让她淹死她都……”
“你也觉得我在折磨她?”
姜仁旭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之后他伸出手,用力揪住医生的前襟。
“你也觉得……我在囚禁她?!我在控制她?!我在羞辱她?!!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我想害死她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句,之后一记重拳捣在医生的肚子上,男人被打飞出去,后背用力的撞在门框上,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痛恨的人,于是黑暗的阀门被再度打开,姜仁旭发疯般朝着蜷缩在地上的人用力地踢踹,像是要把这几天心中的郁闷和苦痛尽数倾泻出来。医生最初还在求饶,于是下手愈加疯狂,求饶很快就变成了惨烈的哀嚎,再后来他只剩下抱头蜷缩的份,窝在角落里的不住地抽搐。金成旭第一次没有阻拦他,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最后姜仁旭抄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朝着医生挡在脑袋前的手肘用力拍下去,结实的玻璃顿时在骨节上摔开两半。
掌心里依旧是黏黏腻腻的血,然而心情却并没有更好,反而愈加消沉。恢复镇静的姜仁旭在沙发上坐下来,身体几乎完全陷进软垫里。
“拿六倍的薪金给他,让他滚。”
保镖有条不紊地上前,把已经被打的半昏迷的医生拖出去,其他人开始入内清理房间。
金成旭依旧站在他身侧。
“不妨让夫人好好休息几天,这段时间先去处理公司的事情。”
他说着端过一杯水。
“吴警官一直看着她,不会出什么事。而且夫人一直是理智的人,不会再犯傻的。”
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公司里确实积压了很多的东西,父亲开始明面上和社长为敌,继母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徐政元这段时间也不知在搞什么,姜仁旭要做的事情太多,实在没必要再分出其他的心绪。
姜仁旭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所过之处其他人依旧急匆匆地后退,就好像在看一个真正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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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鬼魅般的身影终于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她希望是他死了,她真的希望是他死了。
尹玛莉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个星期,这是她这段时间里最轻松的时光,她不会见到姜仁旭,每天只是吃饭,睡觉,吃饭,睡觉,养猪般养自己。脏了就洗澡,她在浴室里的时候,会有人把屋子打扫干净,像是在睡酒店客房。
姜仁旭像是凭空消失彻底不再出现,这让她确信房间里有监控器,他能随时随地看到自己,她不是第一天被监视,因此毫无感觉。比起这个,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开始浮出身体。
她和姜仁旭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姜一国为此一直斥责她,他的继母更是给她开了大堆稀奇古怪的中药。所有人都把原因归咎于姜仁旭忙碌的工作和尹玛莉孱弱的身体,以及两个人冷淡至极的关系——当然这些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尹玛莉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原因是,姜仁旭其实并不热衷于夫妻间的事,毕竟对于他而言,自己只是他用来补偿缺失母爱的机器,孩子对母亲更多是依赖和纠缠。那时候的她对此求之不得,之后更是小心地计算排卵周期,想尽一切方法躲避受孕。
但上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她记得那天是危险期,按照正常的生理情况,她月经前四天就会有痛经的感觉,虽然会因为压力出现日期推迟或提前的情况,痛感却从未消失过。但这次她早该到了有痛感的时候,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是痛觉神经麻木掉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但无论是不是真的,她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甚至都不能流露一丝异常。她像往常那样进入浴室,谢天谢地,最上层存放面膜的箱底还藏着她留下的工具,但愿没有过期,效力还是准确的。
十五分钟后尹玛莉从浴室出来,全身冲洗的干干净净。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接受这件事,在所有的恐慌、焦虑、困惑以及愤怒消退干净后,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不能再这样困顿在原地,她必须做些什么,想方设法的走出去。
——
沉睡的第十五天,尹玛莉终于苏醒,并开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活力,她开始伸展肢体,很用力地打开腰肢和关节,再后来开始挑选衣服,换上暖和的毛衣和质地松软的绒裤。她变得越来越健康,只是动作总是带着点呆板,却已经是前所未有地复苏。下午的时候她第一次离开卧室,去厨房切了一点苹果和橙子端回阳台,她真的很喜欢吃水果,整整一盘的苹果都被她一点不剩的吃掉。之后她才起身,再次进入画室。
下午的时候姜仁旭再次出现,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闯进来,而是小心地等候在门边。尹玛莉盘腿坐在地上,地板上垫着厚厚的被子和毛毯。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或者瑟缩,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注意力继续转向那副刚完工的画作上。
她没有再看那只卧在冰川上的狐狸,这让姜仁旭有一种暗自欣喜的慰藉,新完工的画作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铅块般的石芯包裹着燃烧的火焰,撞击在陆地的瞬间释放出淡绿色植物枝芽,暗红色的枝杈缀满白色的碎绒花朵。
“那是什么?”他问道。
“月桂树。”女人在寂静中开口。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与他交谈,尹玛莉抱着膝盖,两只手臂平放在脸前。姜仁旭脸上是某种受宠若惊的慌乱,和她猜想的一样,她身体刚刚恢复,他就完全忘记了自己做过的所有事,迫不及待地来见她,之后便会若无其事的和她相处,但这省了她的时间。
他依旧等在门外,看起来像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用这种细微的小动作来表示自己对她的珍重。当然,也仅仅只是做样子而已,她不可能真的把他赶出去,也不能再次流露憎恨或厌恶的情绪——他这样的人被拒绝两次就会窝火,拒绝三次就会再次发怒。但她也绝不能表现出自己已经毫不在乎的样子,在遗忘这件事上,姜仁旭是天生的无感。她还得留着他那点还未弥补的歉疚感,在它们消失殆尽前为自己获得最多的收益。
她从地上站起来,擦着他的身侧离开画室。
“离我远点。”
愿意和他说话已经是让他无比开心的事情,整整一个下午,他很听话地窝在客厅的沙发上,与她保持着三米的距离。尹玛莉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情,她开始给绿萝浇水,查阅关于颜料和矿石的典籍,和母亲安静地交谈,用热水擦拭她的手和脖颈。晚饭的时候她做了三人份的蔬菜沙拉,姜仁旭的表情有些讶异。
她只是皱了皱眉头。
“不然呢?”她安静地反问道。
“被砍掉四肢和小脑吗。”她说着端走了自己和母亲的那份沙拉,姜仁旭坐直身体。
“那不是我的主意!!”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委屈,就好像她真的误会了什么,尹玛莉没有再理会他,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和他说话,晚上她躺在卧室的床上,深夜时分他还是很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全身透出低落的茫然。
——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没有丝毫睡意,也没有任何痛苦,她甚至感知不到愤怒,她只是在思考对策,仅此而已。
姜仁旭,她心里想着。
幼年目睹过母亲被虐待和自杀的惨状,又因为长期遭受严重的虐待和殴打,性情极度嗜血扭曲。他痛恨母亲死后迅速介入家庭的继母,因此对热衷财富功名、刻意接近他的女人极度排斥反感。而他本人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和极重的偏执感。
他喜欢的女人必须是他臆想出来的、介于完美母亲和完美妻子的投影,但又不能完全地像她们,必须要带着自己的某些带刺的、让他有驯服欲望的个性。他不喜欢太过聪明和果敢坚毅的女人,她们必须是柔弱和被保护的状态,这样才能成功地引发他的垂怜。但他又不喜欢那种傻乎乎的、完全听话的、呆头呆脑的女人,这会破坏他心中对于母亲的神圣感。
她需要聪明又不那么聪明,倔强又不那么倔强,温柔恬静但又带着机灵,她需要听话但又不总是那么听话,她看上去自由,但又不那么自由。
她必须像他的母亲,但又和他的母亲完全不同。
他不喜欢真正的被驯服,也不喜欢完全的野性,真正对胃口的,是那种将飞未飞、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从掌心里挣脱的、那种充满活力的无力感。是那种始终在瞄准镜内,不贴在身边,却也不会逃出范围的掌控感。他一直在自己身上保持和收取的、也正是这种感觉。
她需要对他有积极的回应,却又绝不能表现出刻意的讨好。要对他话中带刺,却又不能真的刺痛他。他希望看着她回应,那是从冷淡一点点回暖的过程,如同钩住鳃的鲟鱼在牵扯中反复挣扎,最终耗尽气力拉上河岸。他死去的亡母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为数不多的会让他流露温情的部分,而自己是最能给予他母亲错觉的人,她必须利用这张仅存的王牌,为自己掏掘出更多的空间和机会。她必须步步为营地顺着他,潜移默化地勾着他,一点一点吊足他的胃口,撑松他的禁锢,却又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常。她不会再躲藏,也不会再逃避,在他下地狱之前,她、母亲、还有某些重要的人,他们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就在那一天,尹玛莉心底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个有生以来真正狠毒冷酷的决定。
她要杀了姜仁旭,毁掉他的建和集团,毁掉他的家族,毁掉他拥有的一切,她要肢解他全部的力量,把所有他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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