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宜年像被电击了似的,身体一阵痉挛,又是一场连环噩梦,家里失火了,他只能站在楼下看……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一个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密集的鱼群向他涌来,又像是黑色的甲虫钻进他的身体,他沉在水里不能喊不能动,只有内心烧灼的急迫和躁动……他被忽冷忽热的急流裹挟去了远方,彼岸立着一个人影,他看不清面孔,他努力伸长脖子似是要挣扎上岸……
顾宜年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确定是梦,他松了一口气,衣服被汗湿透了,身子凉嗖嗖的,他口渴的厉害,伸手摸向床头固定的位置,一杯微温的水缓解了他的焦虑,他坐起来一边喝一边平复心情。
眼前还是一团模糊,无边无际的灰蒙,像糊了几层窗户纸,比起上周,他隐约能感觉到物体的影子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滴了些眼药水,用力闭上眼睛,再使劲挣开,还是一片空洞。
“开颅手术风险大,医生建议自己慢慢吸收。”
“可我等不及了,整天看不见,影响康复训练。”
“医生的话,我也没办法。”
顾宜年使劲晃了晃脑袋,妄想将压迫视神经的血块甩走,似乎这个方法有点用,每摇晃一次,他的光感就会强一些,可紧随其后的就是头疼,从头顶顺着左侧的太阳穴直到肩颈,有时候整张脸都是麻的,口水无知无觉地顺嘴角滴答,湿了整片前襟,他羞耻于这样的自己,趁苏洋不在的时候,团一把纸巾塞进嘴里,有一次他睡着忘了取出来,被口水呛到差点窒息,苏洋气得收走了所有的纸巾,对待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在他胸前别了块小毛巾,一边擦一边训:“咋那么矫情?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受不了自己这窝囊样儿,就快点好起来,今天的腿部练习多加100组,多做一次理疗。”苏洋铁面无私地宣布,完全不考虑医嘱。
顾宜年按下呼叫器,没人应答,他决定自己去洗手间,他实在憋不住了,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喝完了整壶水,在一个房间待久了,就算看不见,也会有尝试的勇气,他记得卫生间的位置,每次苏洋扶他去的时候,他都会在心里记住步数,他早就想自理大小便了,他受不了被人像婴儿一般照顾,每次当他的下半身裸露在外的时候,胶皮手套的触感冰凉熟练,像生产线上的物品被无情地处理包装,那一刻他直想去死,坍塌的自尊心始终无法重建。
卧床的时间太久了,他的腿完全使不上劲,每天的训练和治疗带给顾宜年的只不过是幻觉。
他坐在床边,将两条腿摆好,右脚试探地点了点地,还好脚底传来有力的支撑,接着是左脚,他鼓起勇气期待奇迹发生,双手紧紧地抓着助行器,上身一挺,脚下发力,一声闷哼冲出胸腔,顾宜年像踏空了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寄予希望的右脚像丑陋的断肢横在眼前,幻化成困兽,一次次撞击他紧绷的底线,他咬牙硬忍住没出声,喘了几口粗气,挣扎着想爬上床,自己还是不行……自己怎么就不行了?顾宜年赌气掉头,义无反顾地向他认定的方向爬,今天就是尿裤子,老子也不求人。
如他所愿,当他爬到卫生间门口时,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摸到门锁,胸口提着那口气一泄,人跟着就尿了。
顾宜年躺在尿里哭一阵笑一阵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身子都被泡凉了,他沮丧而懊恼地用头撞墙,一下接一下,像发现了自救的办法,想撞残自己的意识。
苏洋发现顾宜年的时候,他正像个自闭症儿童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他扫一眼遍地狼藉,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一个硬汉变成眼前的废人,心头一震,对自己的擅离职守十分内疚。
“对不起。”苏洋有些心疼,蹲下就要抱人。
谁知地上躺着的人突然爆发,在他近身之际,猛地挥出一拳,稳准狠地打在他的鼻梁上,苏洋惊呼一声,鼻血瞬间喷溅,眼前一阵发黑,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痛得一时无法呼吸,他弯腰蜷缩在一边迅速避开张牙舞爪的顾宜年,眼前的人又疯了,像犯了毒瘾,又像失灵的机器,用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同他的假想敌人做殊死搏斗,周遭的空气被他生生带出一股气流,裹挟着一团奋力蠕动的躯体在他眼前重叠成影。
苏洋避开正面袭击,绕到身顾宜年身后,瞅准机会,从他的头顶下手,眼急手快地用左臂锁住他的脖子,右臂夹紧左手腕发力,将顾宜年勒了个半死,等他挣扎了几下,身子渐软才将他拖进浴缸,冷水开到最大将他从头到脚下淋了个通透。
顾宜年大口喘气,本能躲避着来自冰冷的逼迫,水滴急速地砸下来,密集有力,像警示又像某种教诲,他懊悔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又一次在它面前成了懦夫,每当此时,悲观来袭,他像个孩子般地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尽量将压抑的抽泣淹没在哗哗的流水中。
苏洋看他冷静下来,时间久了怕他着凉,将水温调好,蓄了满缸的热水,将人脱光抱了进去。
苏洋倒了杯酒递到顾宜年唇边,看他不接,就喂他喝了一口,顾宜年被一线热辣的感觉贯穿,嘴角牵动了一下,他伸手接过杯子,贪婪地嘬饮起来。
苏洋盯着顾宜年,心里数到三,便一把将杯子夺过来,说了句“喝多了没法泡澡了,我给你换杯牛奶。”
顾宜年捧着杯子,半乞求地说:“陪我待会儿。”
“你先泡着,等会儿我给你洗。”看着顾宜年冷静下来,苏洋想去收拾屋里的一地狼藉。
“我让你陪我待会儿!”顾宜年提高的嗓音里又有了些焦虑。
“好吧!”苏洋不敢再刺激他,只好挨着他慢慢地蹲下,试了试水温,开了几个按摩的键。
“陪我聊聊。”顾宜年说。
“嗯。”
两人一阵沉默,顾宜年调整了一下姿势,哔啦啦的水声打破了尴尬。
“还有吗?挺好喝的,我以前不怎么喝奶。”顾宜年将空杯子递出去。
“我加了可可粉,”苏洋接过杯子,将自己手里的换过去,“这杯给你。”
顾宜年摇摇头,“我第一次喝奶挨了顿打,以后就再也不喝了。”
“挨打?牛奶是你偷的?”苏洋好奇地问,他将重心调整到另一条腿上,继续蹲着。
“呵,”顾宜年悲凉地一笑,伤感地说:“算是吧,那碗奶本来是给我家的猫喝的……”顾宜年的眼珠动了一下,仿佛穿过灰暗回到从前,一个九岁的小男孩,瘦小孤独,沉重的书包,饿瘪的肚子,身后跟前邋遢抽泣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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