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垂,冬儿悄悄走入马厩,马灯微弱的黄光下,原木做成的栅栏里,一匹高大健硕的黄骠马正在低头吃夜草。这是蒙骜老将军在时获得的良驹,速度快耐力强,当年骊山赛马,这匹黄骠马夺魁,从此它便成了大王的坐骑。
冬儿轻轻走到它面前:“追风。”
黄骠马抬起褐色的马头,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仿佛认识她。冬儿摸着它的脖子,手指柔软而亲昵,黄骠马似乎也挺享受,乖顺地靠过去打了一个响鼻。
追风是大王给它取的名字,意思是它跑起来如风一样快。
“又长壮实了,看来你在军营过的不错。”冬儿揉着追风的鬃毛,满脸笑意:“过几日大王要骑你去田猎比赛,你可要加油哦。”
追风似乎能听懂冬儿的话,马头贴近蹭了蹭冬儿的脸颊。冬儿被它的鬃毛挠得痒痒,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陪追风玩了一阵,冬儿目光无意间扫过隔壁马棚,一头乌黑的高头大马引起了她的注意。那马全身黑如浓墨,在夜晚显出缎子般的光泽,十分雄骏。饶是冬儿这种外行,也能看出这定是匹名马良驹。
冬儿走近几步想再看清一些,然那匹黑马突然抬高前蹄,“呼噜”一声,摆出抗拒的姿态,冬儿吃惊不小,身子下意识往后一缩,撞上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李信。
他胸前穿的鱼鳞甲冰冷坚硬,硌到了她。
“李信……将军?”
每次见面都这么突然。冬儿下意识地直呼他名字,旋即还是不忘礼数。
李信走过去稳住黑马,他大手粗鲁地揉揉马鬃,那马立刻温顺了下来。冬儿面露讶色:“这是你的马?”
“嗯,它叫小黑。”李信温声说道:“抱歉,小黑不喜生人接近,它之前没见过你,让你受惊了。”
“是我不该冒然接近它。”冬儿说完,忍不住掩嘴娇笑道:“不过,‘小黑’?没想到堂堂一位将军,给战马取的名字如此可爱。”
相比之下,大王给爱马取的“追风”要风雅得多。
李信脸上一阵臊热,幸好夜色掩映下应该看不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说道:“孩提时代取的,直白好记而已。”
冬儿敛了笑,惊讶道:“小黑跟了你这么久啊?”
李信骄傲地抚摸着自己的战马:“是啊,我刚到陇西的时候偶然得到的它,这些年它在战场上救过我多次,是我最好的伙伴。”
冬儿感慨地看了看李信,少时一别,他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
“将军这些年,辛苦了。”
李信牵起嘴角,含笑的眸光清澈如镜:“这里没别人,直呼我名字吧。”
冬儿迟疑了两秒,缓缓点点头:“嗯。”
李信指了指冬儿,凑在小黑耳边,半哄半令地说道:“记住,这是冬儿,以后不许凶她听到了没?”
小黑打了个响鼻,仿佛听懂了似的晃着脑袋。
李信对她招了招手:“现在好了,你可以过来摸摸它。”
冬儿还是犹豫不敢上前。
“没事,我在呢。”
低沉浑厚的嗓音,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正如那晚,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了她一样。冬儿紧张走近,试探着伸出手,而小黑竟然脖颈一伸,脑袋往冬儿手心贴了上去。不愧是上过战场的马,肌肉力量比追风还要强劲。
冬儿平时只敢靠近大王的追风,哪怕她自己骑马,也只骑宫里训练过的,从未亲近过真正的战马。此刻她轻抚着小黑,一双明亮的眼睛弯成弧度美丽的月牙,欢喜得一遍遍唤它的名字。
如果此刻有士兵在侧,看到李信望着心爱的战马和女子亲昵的模样,定会为被将军脸上前所未有的柔意震惊。
冬儿笑着道:“李信你真厉害,只说一遍就能让小黑听你的话。”
李信顿了一下,只淡淡道:“小黑跟我久了,这是自然的。”
“小黑真是匹好马,你的骑射本领我也略有领教,看来三日后大王与你比赛,胜负难料了。”
李信微微一笑:“大王文武盖世,我自当全力以赴。”
“祝你好运。”
这是怎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呢?满天的繁星,月华如水,吹在身上的夜风清凉,马厩里的草料丰盛,独特的甘草香跟着风飘来,整个夜色都变得纤柔起来。
冬儿眼睛眨巴眨巴:“那我,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安歇。”
“冬儿,等一下。”李信叫住了她,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你可认得一个叫子明的军士?”
“……”冬儿瞳孔骤然放大。
李信已经从冬儿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沉声道:“子明是我麾下的士兵,失踪了好几日。据守营将士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和你一起离开的军营。”
冬儿心虚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在山里遇到你那晚,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冬儿明白,李信心里八成有底了,只等她“坦白从宽”,她咬了下唇,索性把那天发生的事老实交代了出来。
李信听完胆战心惊,他倒吸一口凉气,厉眉如刀:“这么大的事,你怎能如此掉以轻心?害你之人一次不成,必然还有下一次,你以为你能一直这么好运?”
“对不起。”她弱弱地说道。
“你该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李信对她不争气的回答简直生气透了:“我这就去禀告大王。”
“不,不要。”冬儿揪住他的袖子,急切道:“你答应过我的,不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的时候,可不知道事情真相,不算数。”
冬儿踮着脚尖,仰着头,只恨不能跟他平等对视:“不管,答应了便是答应了,你一个将军怎能失信于我小女子?”
这小女子竟敢反将他一军?
李信深吸口气,脸色铁青地问道:“为何不让大王知道?你难道不想揪出害你之人?”
“……大王比我重要一万倍。”冬儿低下头,从李信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眼下大王加冠亲政在即,烦心操劳之事已然太多。冬儿无论如何,不想给大王添麻烦。”
李信双手默默攥成拳头:“可这事关你的性命,我相信大王也不想被蒙在鼓里。”
“李信,勿要再说了。此事何人所为,我大概心中有数,以后我会十分小心,不再出意外就是。”
李信惊讶:“何人所为?”
冬儿点点头,却只道:“内宫之事,恕冬儿不好言说。”
李信怔了怔,眼前这女子柔弱,却是个有主意的。
昏暗微弱的光线下,李信的身子半陷在阴影里,越发显得挺拔魁梧。他沉默着,她也不敢抬头看他,不知他此刻是什么神情,大概还是生气吧。
正当冬儿思考怎么接住他的火气时,默默良久的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低迷的声音有股自嘲和妥协的意味:“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冬儿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
李信低下眼帘,盖住眼底的情绪,冷静下来说道:“那便暂且不惊动大王,我已派人搜寻子明,待找到他再做定夺。”
冬儿豁然抬头,目光亮起,连连感谢。
李信看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笑容,担心不已,叮嘱道:“你日后千万要小心,身边的人都要提防着些,更不可单独离开军营,有任何麻烦记得找我……和蒙恬蒙毅。”
“我向你保证。”
冬儿的目光在他宽阔硬朗的脸膛上游移,最后落在他左眉峰处的一小道疤痕上。
那年政儿和李信在咸阳街头替人打抱不平,惹来街头混子兵戈相向,躲在一旁的她见有人持刀从背后袭击政儿,她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抱住那人的腿。持刀者回手朝她刺来,幸好李信及时出现,替她挡开了那一刀,然而他的左眉还是被利刃割伤。
冬儿记得那道伤口很深,她替他包扎的时候,血已经顺着眼角流了半张脸。
时至今日,那道疤痕依然醒目地横贯他浓黑的眉棱,给他的面容更添了些凌厉沧桑。
“李信,”冬儿不禁轻轻唤了他一声,温柔感慨的声音仿佛在唤当年那个为她挡刀的少年:“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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