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浅见全身大汗淋漓,将宝蓝色的衣衫印染成深蓝,他此刻连擦拭满脸流淌的汗水的力气都没有,握椎的双手无力的垂下来,身子一歪,竟单膝跪坐于地。
安倍枫颜抢步来在面前,一把抱住浅见疲软的身子,小泉拓人也一个箭步射到场上,帮助枫颜扶住另一边,顿足捶胸的说道:“二弟你这是何苦,为兄早就说过这鬼太鼓乃是被祖先禁忌的魔鼓,不能轻用,一个不好惹出那股煞气就会被他反噬,你偏偏不听,执意要祭练于它,这下子被它吸光了数十载的灵力元气,可该如何是好。”
祭练?我心中打了个突,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那面鬼太鼓上,刚才一直都沉浸在奇异的节奏中,反倒忽略了魔鼓本身,此时一看果然非凡,也许是吸纳了足够元气的缘故,它就像个吃饱了肚皮想睡觉的孩童,心满意足的静立于暗夜中,浑身透发出淡淡的幽蓝光芒。那抹蓝是如此的神秘幽远,朦胧飘渺,宛如来自于冥界,竟让我想起了名伶馆内蓝姬栽种的大片大片的蓝魔鬼花。
“将自己的心头血滴落于趁手的兵刃中,再配合施咒,便可以在兵刃与主人间建立起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这种法术一旦起了作用,就算是凡铁也能变成神兵利器,并且宛如为兵刃赋予了生命,端的是剑在人在,剑折人亡。”星罗正在一旁向好奇的司徒衍解释何为祭练,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刚好能送入我耳中。
我皱了皱眉,插口问道:“那小泉浅见因何会被鬼太鼓反噬呢?”
星罗怜悯的看了眼场中的小泉兄弟,淡淡道:“‘月影の魂’所藏的这面鬼太鼓本身就是被小泉印月禁忌的大凶器,这种邪物一旦被祭练成兵器,当能发挥毁天灭地的威力。但世事物极必反,就因为这股力量太过强大,所以如果施咒者修为没有达到通天彻地的能力,根本无法驾驭它发挥出极致的法力,反而会被魔鼓反客为主,侵蚀掉施咒者身上所有的生命元气。”
星罗话音未落,只听场上小泉浅见好像是缓上来一口气,抓住兄长小泉拓人的手,气若游丝的说道:“大哥无需难过,浅见当初既然敢祭练此鼓,便已料到了今日之祸,得能欣赏到枫颜君高洁雅丽的音乐,浅见若不以极致的术法发挥出鬼太鼓的魔力,又怎能拔得头筹——”
“傻兄弟,大哥早已对你说过,此次比试较量尽力而为,怎能为了求胜而搭上自己宝贵的性命。”小泉拓人打断他的话,哽咽道。
直到此时,我方对小泉拓人的印象有所改观,现下看他真情流露,再非之前的高深莫测。
小泉浅见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不只是为了求胜,大哥,你不是音乐中人你不会明白,这是浅见倾力酬知己的唯一方法,更是对枫颜兄最大的尊敬。”
我不禁肃然起敬,这小泉浅见竟是个乐痴,只因被枫颜激发出了心底对音乐的渴望,便以生命为祭品全情鼓动了一曲,以酬知己。
耳听得安倍枫颜垂泪道:“浅见兄你如此看得起小弟,真让枫颜惭愧,这些年来你我相互心仪已久,却因着家族的利益和世俗的偏见而形同陌路,今日此曲一偿我俩多年的夙愿,只是你若因此离我而去,让枫颜如何苟活于世啊!”
此言一出,立时惹起了哗然大波,和美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嘴,我心中一震,随之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霍惊云与苏叶秋。不过浅见枫颜二人彼此有情却长埋心底,又比之惊云或叶秋的爱而不得要幸福。龙阳之好,便算是在东瀛这样的异国他乡,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况且他两家又是结怨已久的宿敌,这份爱情只能深埋至心底。今日小泉浅见不顾一切的挥发鬼太鼓的魔力,固然是身为乐者的痴妄,更深一层的原因该是对枫颜压抑已久的爱恋。
浅见松开兄长小泉拓人的手,缓缓回身抱住枫颜,欣慰的说道:“枫颜君今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坦承与浅见的感情,那浅见也不枉来这一世。刚刚那通鼓纵情击打,固然有鬼太鼓的魔性助力,但也倾注了浅见毕生的功力与乐理,真是痛快,能够如此放肆的击打鼓点,尽情的爱吾所爱,浅见死得其所、无怨无悔!”这番话说得情深而意重,每一个字都表达了他对音乐的坚持和对爱情的坚贞,就算是敌对的关系,我也不由得心生怜惜,他们这份感情爱得太深又压得太重,又是那样的纯粹、纯真、不含任何杂质。
安倍枫颜将头埋在浅见的颈窝中,痛苦的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
浅见脸上一直带着满足的微笑,他像哄孩子一般拍打着枫颜的后背,叮嘱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代替我好好的活下去,你以后不再是一个人,只要音乐响起的时候,浅见无处不在,所以枫颜你是我生命的延续,你一定要完成我们的音乐梦想。”
“浅见你为了这个外人,就不顾大哥了么?”小泉拓人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伤心的质问道。
浅见用仅有的力气松开枫颜的怀抱,望向小泉拓人,“就是因为考虑到家族的利益,我才赢了这场比赛,而为了弥补对于枫颜君的歉疚,我也献上了我的生命,所以浅见对得起列祖列宗,也对得起知心爱人,问心无愧。”说完最后这四个字,小泉浅见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就那样油尽灯枯的歪倒在爱人的怀中,与世长辞。
枫颜脸上的泪水似已流干,他痴痴的凝望着怀内小泉浅见的尸身,抬手缓缓抚摸他遗留在嘴巴的笑容,一遍又一遍。
小泉拓人一下子跳起来,指着枫颜大骂道:“都是你这害人精,害的我二弟枉死,我岂能与你干休,你给我拿命来!”
安倍枫颜就像没听到般,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一下,他的全部心神都停留在眼前这具深爱之人的尸体上,我怀疑哪怕此刻山崩地裂也不能将他撼动分毫。
小泉玲奈终于出列,她扯扯丈夫衣襟,不满的发作道:“够了,拓人,二弟他是自愿求死,与枫颜君何干,有藤原大人在此见证,我们已经赢了此局,你就不要多生事端了。”
拓人无奈的看向小泉玲奈,隐忍道:“我们是赢了此局,但是我失去了最亲的弟弟。”
玲奈叹了口气,柔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看浅见临死之时一脸的平和安详,甚至还挂着笑容,岂不比之这些年的玩世不恭、强颜欢笑要好得多,你又何必为难他深爱的人,令他在阴间担心难过呢。”
小泉拓人愣愣的听着妻子的分析,看着地上浅见的尸身,终于流下泪来,恨恨的说道:“我只是不甘心,好好的二弟,怎会喜欢男子。”
这时安倍枫颜抱住浅见站起来,谁都不看,转身就走。小泉拓人大怒,冲到枫颜身前拦住去路,咆哮道:“你干什么,快把我二弟的尸身放下!”
安倍曦永再也坐不住,也来到场中,对着枫颜叹息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今天闹得还不够么,浅见君毕竟是‘月影の魂’的人,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你带走。”
安倍枫颜仍然瞧着浅见的尸身,开口说道:“这是他的遗愿。”
“放屁!”小泉拓人一把打断话头,怒吼道。一向高雅的阴阳师居然口吐粗言,看来真是气得狠了。
小泉玲奈轻轻拉住拓人手臂,“我相信这是二弟最好的归宿。”她抬眸看向自己丈夫,坚定的说道:“二弟与枫颜君多年来相爱而不能相守,心下一定很苦,如今人都死了,又何必再拆散他们,枫颜君既然能被二弟爱了这么多年,定是可以相信之人,他一定会将二弟的尸身处理的很好的。”
小泉拓人此刻面对妻子玲奈,就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咽道:“二弟他毕竟是‘月影の魂’的子孙,怎能死后不埋入家族祖茔呢。”
小泉玲奈眼中精光闪烁,轻轻道:“我们虽为世家,但也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人家,凡事都有特例,你忍心让二弟的魂魄孤零零的徘徊在祖茔附近而无法与心爱之人聚首么。”
拓人一时语塞,小泉玲奈长叹一声,对枫颜说道:“你带他走吧,无论去哪里,我都相信那是浅见最好的归宿。”
安倍枫颜终于抬头,他深深的对视着小泉玲奈,由衷的说道:“谢谢你,大嫂。”
“你——”安倍曦永欲言又止,最后也是化为一声叹息。
枫颜“扑通”一声跪在曦永面前,叩首道:“枫颜去了,此后再也与安倍家族无关,请大哥转告我哥枫吟,不要找我,就当我死了。”
“二叔!”和美奔过来,小小的脸蛋上挂满了泪水,“你不要扔下和美不管,在这个家中,只有二叔对和美最好了。”
枫颜摸着和美的秀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苦涩的说道:“和美长大了,不需要二叔照顾了,二叔累了,想要去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休养,和美乖。”
“那二叔你还回不回来?”和美不死心的追问着。
枫颜不答,站起身来,将目光又放在怀中的浅见身上,良久之后他大笑三声,转过身坚定的朝门口方向走去。
“二叔你还回不回来?”安倍和美在身后连声泣道。
曦永轻轻揽着和美肩头,宽慰道:“你二叔这些年来压抑的太苦,我们让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何必牵绊住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结局对大家都好。”和美回过身伏在曦永肩上,哽咽道:“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二叔了,和美心里好难过呀。”
“好了,和美。”星罗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了他们身边,他接过父亲怀中的堂妹,哄劝道:“二叔现在是幸福的,他终于能坦然面对这份感情,又走得潇洒,我们应该为他开心才对。”
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坐在场外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由衷的觉得这世界虽然太冷酷,但还是有真情的温暖的,更没想到这些冷酷无情、诡秘莫测的阴阳师,也会有凡人的情感,他们之间的真情流露,一样那么的动人。
原来再邪恶的人,内心深处也会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又或许正因为这处柔软,人才会变得邪恶,可是为什么,人竟自私到这般田地,对最亲近的人百般宠爱千般骄纵,而对陌生人就可以随意伤害,草菅人命呢?
正在低头冥想着复杂的心事,只听得藤原俊辅做出的关于第一局的评断:“虽然浅见君不幸与世长辞,但由于他方才那曲已非凡音,又逼得枫颜君毫无施展之力,故我们四位大人一致认为,这一局小泉浅见胜。”
早已料到的结果,心服口服的评判,我与易水寒对望一眼,下一局是他的,看来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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