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怨灵绝非易与之辈,刚开始之所以被众人合力击退,我看出乃是因着它未出全力之故,可见在最初,怨灵本意并不想伤人。
如今却被两个赶尸人和无求道长的一再逼迫终于动了真怒,它将心底压抑千载的怨气透过嘶吼喷薄而出,再不留情。
那些宛若实质利箭的光芒自怨灵惨绿色的体内呼啸而出,喜堂内仅有的几个下人被那厉芒透体穿过,纷纷到底不起,眼见是不能活了。
怨灵却并不满意,它将怒火都归咎于多事的无求道长身上,一时间它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恨意,我不清楚是在恨无求,还是被无求挡在身后的僵尸新郎父母。
我突然很想看看那怨灵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生命体,才会把满腔怨气凝结成殇,那是它的软肋,也是它的武器。正要运气凝神睁开眉心处的天眼,却只见那怨灵身体上的绿芒陡然间尽数散去,显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红衣女子。
是的,红衣,却不是僵尸新娘所穿的大红嫁衣。她的头发没有绾起,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披散着,也许因着蓄了千年的缘故,那发似锦缎般柔滑的绵延于地,长度惊人,也黑得惊人。
由于视角的缘故,我此刻只看得到怨灵的背影,大红的衣裳衬托着漆黑得比暗夜更甚的长发,仅仅是个背影,其惊心动魄之处就足以令人屏息。
我却只觉熟悉,这红与黑的搭配,竟令无情在一瞬间的思绪回到了曾经的沁梅轩。这是沁梅轩的梅儿最喜爱的装扮,因着这浓烈的红、像血,那极致的黑、如夜。
手不由自主的捋了捋头上被绾起的发,无情的发也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黑。长的是人生,黑的是宿命。我不认识这个怨灵,更不了解她的故事,却被她的红衣、黑发勾起了心底最隐秘的哀伤。
再回首惘然如梦,却永不能从记忆里剔除。所以此刻看到她倔强挺立的身影,竟想到了曾经卑微如尘却又刚毅得生疼的自己。
这就是千年怨灵的本体吗?本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狰狞恐怖的怪物,谁知她竟仍然是人族的轮廓。
易水寒说过,鬼怪的样貌越狰狞,则道行越高深。分明只是针对普通灵体而言,像这种历经千年修成的怨灵除外,修到高深处灵体会返璞归真成最初的模样。
而且具有一定修为的魂体,它们如果愿意的话,已然可以将自己最清晰的样子暴露在凡人面前,通常这样的鬼怪会故意幻化成恐怖的外形,有的是为了扰乱对方的心神,有的则是出于自己的恶趣味。
眼前这红衣女鬼显现出本体显然并不是来吓人的,既然被发现了,她索性不再伪装,大方的化出本体来冷然面对这荒唐的一切。火红的衣衫盛开在昏暗的喜堂里,非但不增喜色,反倒更添森寒。
堂内的两个赶尸人被她突然显化出来的身形所摄,一时间都忘记了继续奏响摄魂铃,由着她一步一步向无求道长逼近。
一个愤然而凄冷的女子,在为了自己的命运抗争,千年怨灵怀揣着深沉似海的愤懑与哀怨,在并不属于自己存身之所的人间界傲然耸立着。
密布的汗水出现在无求道长额头,他却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即将到来的危机,桃木剑示威似的摆布在身前,颇有些如临大敌的紧张。
红衣女鬼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被冻结了,我脑海内突然响起她的意识流:“臭道士,识趣的话马上闪开,我还能饶你一命。”
这话自然是对着无求道长说的,但其中的寒意却似乎可以凝固整个世界。
无求大怒,冲口说道:“妖孽还敢嚣张!你若迷途知返,贫道自能助你超生,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如此色厉内荏的说辞又怎能吓退眼前这倔强女子呢?
她再次冷笑起来,意识流传过来淡淡的嘲讽:“迷途知返?他们在此作践我的尸身,敢问我错在何处?超生?一世又一世的接受命运的摆布就是你们眼中的活路吗?我不稀罕。”
无求被问的一愣,错开眼眸看了看对立而站的僵尸新人,叹息道:“你既已身死,便与阳间再无瓜葛,肉身不过是具皮囊罢了,又何必苦苦执着。”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这无求所言固然没错,红衣女鬼既然断绝了阳间的生机,则可说她的肉身与灵体已然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存在,一属人间道一属地狱道。
但是在大道理上站得住脚,却终究与情理相悖,哪怕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任谁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这个无求,处理自己观内庶务的时候还算豁达圆滑,谁知其骨子里却也由着寻常道人迂腐顽固的一面。
这也许同道家的修行方式有关,他们以历练元神而悟道,冲击仙境的最后一道关卡,就是舍弃肉身而以虚体飞升,进入天道再化虚为实重塑仙身。
所以他们对于肉身这种早晚要摆脱的躯壳,不曾怀有多么强烈的感情,被肉身包裹住的元神才是修行的根本所在。
当然在未登大道之前,肉身还是具有重要作用的。一旦死亡,只要元婴未损仍可以再觅肉身,但终究会影响道行,不是自己初始的肉身,在修行途中也会事倍功半。
所以他们虽内心深处上不甚看中,却也会拼命保护自己的躯壳不受伤害,这是出于某种功利心,而不受情感驱使。
易水寒这些远古神袛则不然,他们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肉早已结合一起,当然肉身依然可有可无随时都能重塑,但即便分离也终同属于一界。
没有哪个天定神袛会愿意主动舍弃自己的肉身,无关修为的强弱,只因那是身体的一部分,没人会嫌弃亦或抛却。
以上两种对肉身的态度,无关是非对错,取决于修炼的方式不同。道家重精神而轻肉体,这是他们赖以成道的本源。所以无求能漠然的说出那番话,是受到固有思想的驱使。
但他无疑忘记了一点,红衣女鬼并非道家中人,她生前只是个凡人,即便死后修行有道,也不是道家的“道”。她与大多数普通人相似,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
凡人更多的是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才是人间道内通用并源远流长的法则。
所以红衣女鬼听了这话,怒气更盛,显然认为无求是个不辨是非的恶道,于是不再多说废话,霍然张开双臂向他扑去。
无求没法躲闪,一则他的速度怎也快不过魂体,二则若躲开身子,怨灵就会扑倒他身后的僵尸新郎父母,因此他不能躲也不敢躲,无奈再次祭出桃木剑。
桃者,为五木之精,亦称仙木,若是挑选年代深远的优质桃木雕刻成剑形,无需法力的催动,其本身就具有辟邪挡煞的奇效。
当然仅是针对么魔小鬼而言的,像红衣女鬼这种幽居千年的怨灵,单是一柄桃木剑是无法起到震慑作用的。无求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双手执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但见一个闪烁着微茫的气罩自剑尖上扩散开来,堪堪挡住了怨灵们最拿手的鬼扑。
我趁着他们斗法的间隙,示意霍惊云留在原地,自己则悄无声息的闪进了喜堂。那几人的注意力都被无求和女鬼吸引,眼神也未曾望向门口,我才得以顺利的潜入。
大堂内并没有红烛高挑,只在喜桌上立了两只小小的喜烛。于是我悄然躲藏在避光处,不仔细搜索是很难被人察觉的。杀手都自有一套潜踪匿迹的绝佳本领,但在修者面前还不够看。所幸无情也是修者,这也是我不让霍惊云跟进来的缘由。
在进来前,我就先用循环不休的内息替代了口鼻呼吸,再将全身的毛孔闭塞不泄露一丝气息,这番整治就算面对修者,如若看不到我,亦无法感应到无情的存在。
冒险靠近是为了细看无求的道行几何,因为我很好奇,通常像他这种能够听得到意识流的修者,其修为已经不可以用浅显来形容,尤其是他在怨灵现形前已然用天眼技能看清了它的样子,这份能力更令我怀疑他的修为,难道真的到达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吗?
要知道,无情当日的天眼,乃是机缘下雪姬赠我的技能,绝不是凭实力获得的。有的人天赋异禀,生来就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那是得天独厚的运气。而普通修者,哪怕修炼有数,也很难轻易达到那种境界。
不过寻常修者若遇到无法化形或是不想化形的鬼怪,即便没有天眼,凭灵觉的敏锐也可以感知到鬼魂邪祟的存在,只是看不穿它们的身形轮廓罢了,倒也不妨碍降妖除魔。
但是,自无求道人进得门内所表现出来的功力,着实平平无奇,究竟是有所保留还是虚张声势呢,我一时间还辨别不清。
红衣女鬼的满头黑发突然无风自动,飘飘摇摇的自地上冉冉而升,在空中轻舞飞扬。天地间突然阴气大盛、戾气大增,她一只鬼所释放的至阴之气几可比拟东瀛的百鬼夜行。
长长的秀发轻盈无形的在两个赶尸人的脸上滑过,二人却毫无所觉。“当啷”几声响动,两枚小小的摄魂铃掉落于地,我急忙凝神细观,只见那两人已然被催眠入梦。
女鬼的长发继续扩散,竟能毫无阻隔的穿过无求道人持桃木剑所设置的屏障。无求大惊,挥动木剑砍削,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对一切的灵体造成伤害的桃木剑,居然如同个普通木剑似的在女鬼的黑发面前挥来挥去却终碰不到。
难道,那乌黑的诡异长发竟是比灵体的无形更无形的存在?
我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飘散在空中犹如海底的水草般蜿蜒曳动的长发上,当精神集中起来,这才发现那些丝丝缕缕的发不是死物,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是一条独立的生命,却又似乎从属于红衣女鬼。
藤蔓依树干,这是怎么个情况?我诧异的收回了专注的精神力,只见三千烦恼丝真的如同活了一般上下飞舞,冲着无求道人耀武扬威。
红衣女鬼面庞微侧,我终于看到了她的容颜。与僵尸新娘的五官毫无二致,只是在妆容上更加的妖艳娇媚,琥珀色的瞳孔释放出独特的色泽,深紫色的嘴唇魅惑入骨。
虽还比不上蓝姬的绝代无双,但也算得世间罕有的美人。我原以为若论妖媚,蓝姬当仁不让,可眼前这女鬼则妖气更重了几分,许是她本身就是妖魔。
无求道人突然惊呼一声,我顺着他恐惧的眼神望过去,红衣女鬼摇曳的长发竟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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