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别院西侧的暖阁内,水汽氤氲,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与硫磺混合的独特气息。巨大的黄铜浴桶中,深褐色的药汤翻滚着细小的气泡,散发着驱寒活血的温热。周砚白赤裸着上半身浸泡其中,只露出肩膀和头颈,脸色依旧苍白,但紧锁的眉头已舒展许多。右肩处狰狞的伤口被特制的防水药膏和纱布严密覆盖,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在药力的作用下正一点点褪去。
楚明夷坐在浴桶旁的矮凳上,挽着袖子,正用一方细软的棉帕,蘸着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避开周砚白的伤口,擦拭着他后背和颈侧残留的血污和墨痕。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暖阁内很安静,只有药汤翻滚的水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墨线缠腕留下的青紫勒痕在楚明夷手腕上清晰可见,指尖拂过周砚白皮肤时,带着一种微妙的触感。地宫中的生死相托、孙瘸子狰狞的面孔、周砚白浴血支撑的身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沉淀为此刻暖阁中这份劫后余生的宁静与……一丝不易言说的赧然。
“好点了吗?” 楚明夷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
“嗯。” 周砚白没有睁眼,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药浴后的松弛,“骨头没裂透,算运气。” 顿了顿,微微侧头,视线落在楚明夷手腕的勒痕上,“你的手……”
“皮外伤,不碍事。” 楚明夷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随即又觉得这动作有些刻意,便继续擦拭的动作,指尖划过周砚白紧实的背肌线条,感受到皮肤下蕴藏的力量和那夜强行支撑支柱的决绝。楚明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那个开枪的女人……你认识?”
周砚白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认识。但她的声音……在家宴那次,用飞镖的应该也是她。” 周砚白睁开眼,眸色深沉,“两次出手,时机精准,目标明确。像是在……暗中保护我们?或者说,保护图纸和钥匙?”
“保护?” 楚明夷眉头微蹙,“为什么?她又是谁?” 楚明夷想起那女子最后那句“带他走!快!”,语气中的关切不似作伪。
“不知道。” 周砚白吐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或许是祖父当年留下的后手?或许……是父亲那边的人?” 提到“父亲”,周砚白的声音低沉下去。楚文渊使用周家工具拓印图谱的画面再次浮现,那个复杂的眼神,像一根刺。
暖阁再次陷入沉默。药汤的温度恰到好处地熨帖着疲惫的身心。楚明夷的指尖无意识地描绘着周砚白肩胛骨的轮廓,思绪却飘向了地宫镜廊中看到的彼此少年倒影。那时隔二十年的巧合对视,如同命运的隐喻,将两条本不相交的轨迹强行扭结在一起。
就在这时,楚明夷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暖阁角落里一面巨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铜古镜。这镜子是别院的旧物,造型古朴,镜面打磨得异常光洁。氤氲的水汽在镜面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又缓缓滑落。
就在一滴水珠滑落的瞬间,楚明夷的瞳孔骤然收缩!
镜中倒映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暖阁的实景,而是一片模糊晃动的、如同水波荡漾的影像!影像中,不再是成年的楚明夷和周砚白,而是……两个穿着旧时服饰、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其中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正蹲在一堆散发着桐油清香的木料旁,专注地用小刨子推着一块木料。那专注的侧脸,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分明是少年时的楚明夷自己!
而在少年楚明夷身边不远处,另一个穿着考究锦缎长衫、眉宇间带着一丝桀骜与好奇的少年,正抱臂靠在一根廊柱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楚明夷手中的活计。那少年……正是周砚白!
镜中的景象无声地流动着。少年周砚白似乎对少年楚明夷的手艺很感兴趣,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拿起一块废弃的木料,笨拙地模仿着楚明夷的动作。少年楚明夷抬头看了少年周砚白一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并没有驱赶。少年周砚白尝试失败,木屑乱飞,弄脏了昂贵的衣袍,他懊恼地皱起眉,少年楚明夷却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随即又板起脸,递给少年周砚白一把更合适的刻刀……
没有对话,只有光影流转间无声的互动。一个专注而疏离,一个好奇而笨拙。那份存在于不同时空、本应毫无交集的少年情谊,在扭曲的镜面中,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无声地演绎着。
“砚白……” 楚明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看向浴桶中的周砚白。
周砚白也察觉到了异样。顺着楚明夷的目光看向铜镜,镜中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少年时的自己,和少年时的楚明夷……在同一个场景里?这怎么可能?!
“是地脉能量残留……” 楚明夷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浴桶边缘,“镜廊,古塔幻境,还有这里……空间在记录,能量在回响……这些地方,都是能量节点,在特定的条件下,会映照出过往的片段……”
镜中的画面还在继续。少年周砚白似乎终于刻出了一点像样的纹路,带着一丝得意举给少年楚明夷看。少年楚明夷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却伸手在自己正在雕刻的一个复杂斗拱构件上点了点,似乎在指出手法的问题。少年周砚白不服气地凑近去看,两人靠得很近,少年的发梢几乎要碰在一起……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是别院的老管家端着刚煎好的内服汤药进来。
“少爷,药……” 老管家话未说完,就看到了两人异常的神色和那面诡异的铜镜。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深色的药汁溅了一地!他脸色煞白,指着铜镜,声音惊恐得变了调:“显……显灵了!是……是老太爷和楚家先生……”
老管家的话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周砚白和楚明夷瞬间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老管家!
“你说什么?!” 周砚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什么老太爷和楚家先生?说清楚!”
老管家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指着镜中那两个模糊的少年身影:“那……那个穿长衫的……是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啊!我……我伺候过老太爷,不会认错!那个穿工装的孩子……眉眼……眉眼跟楚工坊的楚先生年轻时……一模一样啊!”
嗡——!
楚明夷和周砚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镜中的少年周砚白……是老去的周家祖父?!
而少年楚明夷……是年轻时的父亲楚文渊?!
这怎么可能?!时间对不上!祖父比楚文渊大了至少二十岁!而且……从未听说过祖父年轻时认识楚文渊的父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玩弄的寒意席卷了两人!难道……难道地脉能量不仅能回响空间,还能……扭曲时间?!那镜中映出的,根本不是他们少年时的自己,而是……跨越了辈分的、祖辈们的少年片段?!
“不……不对……” 楚明夷死死盯着镜中那个穿着工装、专注雕刻的少年,那眉眼轮廓,那清冷的神态……分明就是记忆里少年时的自己!这绝不是祖父年轻时的样子!周砚白也同样确定,镜中那个桀骜好奇的长衫少年,就是自己!
唯一的解释,只剩下那个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可能——镜像,映照的不是实相,而是灵魂的投影!是跨越时空的、灵魂本质的共鸣与映射!
少年周砚白的灵魂本质,映射出了祖父年少时的形貌?
少年楚明夷的灵魂本质,映射出了父亲年少时的形貌?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们与祖辈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血脉、直抵灵魂深处的……宿命联系?!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被这惊世骇俗的猜想冲击得几乎无法思考之际——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雷声都要恐怖的巨响,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狠狠砸在听松别院的地基上!整个暖阁剧烈摇晃!浴桶中的药汤疯狂泼溅!屋顶的瓦片和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仿佛巨石摩擦的恐怖声响,从地下深处隆隆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终结感!
周砚白和楚明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惊骇!
这声音……他们在地脉核心感受过!这是……断龙石…启动的声音!
有人……在他们离开后,启动了地宫最深处的终极机关——断龙石!彻底封锁了通往核心控制台的道路!
“钥匙!那半块钥匙还在下面!” 楚明夷失声喊道!父亲留下的那半块鎏金斗拱,还在地宫深处!那是彻底稳定地脉、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
周砚白猛地从浴桶中站起,不顾伤口崩裂的危险,水珠顺着精悍的身体线条滚落。周砚白眼中燃烧着愤怒与决绝的火焰:“来不及了!断龙石一旦落下,除非有完整的钥匙从内部开启,否则外力绝无可能撼动!孙瘸子……或者那个神秘女人……他们抢在我们之前回去了!”
最后的通道被彻底封死!唯一的钥匙被锁在了无法开启的堡垒之中!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希望,仿佛都被那沉重的断龙石,彻底埋葬!
暖阁内,铜镜中那两个无声互动的少年影像,在剧烈的震动和弥漫的绝望中,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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