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断龙石

听松别院暖阁内，氤氲的水汽似乎被那声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瞬间冻结、撕裂。巨大的黄铜浴桶猛烈摇晃，深褐色的药汤如受惊的猛兽泼溅而出，打湿了地面，也泼了周砚白一身。屋顶的灰尘和细小的瓦砾簌簌落下，砸在药汤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小心！”楚明夷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浴桶边缘，用身体护住周砚白受伤的右肩，手臂被飞溅的热汤烫得一片通红，楚明夷却毫无所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隆隆的、仿佛巨石摩擦碾压大地的恐怖声响，穿透厚厚的地板和墙壁。

楚明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周砚白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来不及了。”周砚白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断龙石……明代皇陵级别的终极锁闭机关。三十万斤的花岗岩，内部嵌有七道精钢铸就的倒刺锁舌，一旦落下，楔入V形槽底，千斤顶也别想撼动分毫！除非……”周砚白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除非持有完整的‘阴阳钥’从内部核心枢纽同时启动解锁机括……否则，那就是一座死坟！”周砚白猛地一拳砸在浴桶边缘，坚硬的黄铜发出嗡鸣，药汤再次剧烈震荡。

孙瘸子！那个神秘的女人！或者……还有其他隐藏在暗处的鬼祟！他们不仅抢在他们之前回到了地宫，更狠毒地彻底断绝了他们前进的道路！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希望，父亲失踪的真相，古镇存续的命脉，都被那冰冷的、重达三十万斤的巨石，轰然埋葬。

“完了……”老管家瘫软在地，望着破碎的药碗和泼洒的药汁，面如死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完了……老太爷的心血……都完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楚明夷的神经。镜中那短暂而温暖的少年幻影，与此刻现实的冰冷绝望，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他扶着浴桶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残留的、方才为周砚白擦拭后背时感受到的温热触感，此刻也变得无比遥远。

周砚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肩膀伤口撕裂的剧痛。他不能倒下！绝望只会让敌人称心如意！周砚白目光如电般扫过暖阁，最终定格在楚明夷被药汤烫红的手臂和失魂落魄的脸上。一股尖锐的心疼刺穿了他的愤怒。

“明夷！”周砚白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穿透了绝望的迷雾。周砚白无视自己赤裸的上身和崩裂的伤口，一步跨出浴桶，带起一片水花。扯过旁边架子上备好的干燥布巾，迅速裹住下半身，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抓过一件楚明夷挂在旁边的、略显宽大的棉麻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楚明夷微微颤抖的肩上。动作强硬，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避让，避开了楚明夷烫红的手臂。

布料带着楚明夷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木屑、旧书和淡淡草药的气息，瞬间将楚明夷包裹。周砚白的手掌隔着布料，短暂而有力地按在楚明夷的肩头，那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沉稳的力量感，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

“看着我！”周砚白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楚明夷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绝望，只有一片烧灼的、近乎疯狂的冷静火焰，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断龙石落下，只是堵死了‘那一条’路。”周砚白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敲在楚明夷的心上，“《天工密钥图》是完整的，我们破解了它的核心。它描绘的是整个古镇地脉网络的能量流动！核心枢纽被锁死，但能量网络还在！就像心脏被冰封，但血管脉络依然存在！”

周砚白松开楚明夷的肩膀，快步走到暖阁角落堆放的、从地宫带出来的防水背包旁，不顾伤口疼痛，一把将背包拖过来，动作麻利地拉开拉链。里面是沾着泥水和血渍的图纸、周家祖父的手札、还有楚明夷父亲留下的部分笔记和那个至关重要的罗盘。

“孙瘸子抢走了半块钥匙，启动了断龙石，但他不知道，或者说，他背后的主使者不知道——”周砚白将罗盘“啪”地一声按在矮几上，黄铜的冰冷触感让周砚白更加清醒，“——要真正控制地脉能量，仅靠钥匙和核心枢纽是不够的！还需要精确引导能量流向的‘次级节点’！这些节点，同样记录在密钥图里，同样需要特定的‘榫卯’去激活或关闭！”

周砚白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失血和剧痛的影响），却异常稳定地点在展开的《天工密钥图》上几个关键的、闪烁着微光的标记点。“这里！听松别院后山的‘引泉榫’！还有这里，镇东废弃码头下的‘定波桩’！这些地方，都是整个防御网络的关键节点！断龙石锁死了核心，但如果我们能控制住这些次级节点，就能像掐住血管一样，暂时阻滞甚至扰乱地脉能量的狂暴！为我们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楚明夷喃喃道，周砚白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力量，像一道微弱却顽强的光，刺破了楚明夷心中的冰层。“然后呢？”

“然后？”周砚白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然后，找到启动断龙石的杂碎！撬开他的嘴！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或者……”周砚白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面冰冷的铜镜，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或者，找到当年祖父和……你父亲，可能留下的‘后门’！天工密钥，阴阳榫卯，讲究的就是生生不息，绝不会只有一条死路！他们当年既然能布下这局，就必然留有破局的‘活眼’！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技艺，他们的灵魂……还有他们的执念！没到最后一刻，凭什么认输？！”

“活眼……”楚明夷咀嚼着这个词，混乱的思绪像是被投入了定海神针。是啊，阴阳榫卯的精髓，在于“活”，在于变化，在于在严丝合缝中寻找那一线生机！父亲留下的残缺笔记里，祖父手札中那些语焉不详的符号……那些被他们忽略的细节，是否就是破局的“活眼”？

楚明夷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茫然和绝望被一种同样燃烧起来的、带着狠劲的专注所取代。看向周砚白崩裂的伤口，鲜血正慢慢洇透纱布。“你的伤……”

“死不了！”周砚白打断楚明夷，动作利落地扯过绷带和药膏，看也不看地在自己肩头快速缠绕打结，动作干脆得近乎粗暴。“现在，没时间养伤。老管家！”

一直瘫软在地的老管家被周砚白陡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少……少爷？”

“立刻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绝对信得过的老伙计！”周砚白的命令清晰而急促，“封锁听松别院，尤其是后山引泉榫和暖阁！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还有，把库房里所有祖父留下的、关于古塔和地脉的老工具、老图纸，不管多破旧，全部给我找出来！立刻！马上！”

“是！是！”老管家连滚爬爬地站起来，仿佛被周砚白身上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重新注入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下两人。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又转大了，敲打着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如同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绝境敲响的战鼓。

周砚白转过身，再次面对楚明夷。

“明夷，”周砚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你是唯一能‘看见’那些能量节点和空间记忆的人。次级节点的激活和干扰，需要你对‘阴阳榫’能量流动的精准感知。我负责工程结构上的操作和……对付那些魑魅魍魉。”

周砚白伸出手，不是按肩，而是摊开掌心，递到楚明夷面前。掌心纹路深刻，还残留着药浴的气息和一丝血迹，指骨处有长期握持工具留下的薄茧。这是一个邀请，一个将彼此性命和最后希望都交付出去的姿态。

楚明夷的目光从那只染血的手，缓缓移到周砚白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火焰的眼眸。地宫镜廊中背靠背作战的默契，暖阁药浴中指尖拂过伤痕的悸动，镜中少年灵魂映射的宿命纠缠……无数的画面和情感在心头翻涌、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种奇异的、超越恐惧的平静。

断龙石落下，封死了已知的路，却也砸碎了所有的侥幸和退缩。前路未卜，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也不再仅仅是利益的捆绑。

楚明夷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烫伤的刺痛和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了周砚白的掌心。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手腕上那对称的旧伤痕（楚的烧伤，周的坠落伤）似乎同时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同共鸣般的麻痒。仿佛有看不见的能量丝线，在绝望的深渊之上，将两颗跳动的、不屈的心脏，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

“好。”楚明夷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我们……去找那个‘活眼’。”

冰冷的绝望并未散去，但暖阁之中，一股背水一战、向死而生的肃杀之气，已悄然弥漫开来。窗外的雨声，仿佛也化作了冲锋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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