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叛徒棋

昏黄的灯光在气死风灯的玻璃罩内跳跃，将暖阁内弥漫的草药苦涩、血腥气，以及尚未完全散去的、激烈亲吻后的暧昧气息，都晕染上一层不真实的暖色。窗外风雪呼啸，寒意透过窗棂缝隙渗入，却无法驱散矮榻上两人之间那滚烫的余韵和……此刻如同冰锥般刺入心脏的震惊。

褪色的靛蓝土布包裹着那本陈旧的硬皮笔记本，静静地躺在矮几上。封面上那两行褪色却依旧遒劲的墨迹，如同两道惊雷，劈开了刚刚因情动而短暂升腾的暖意，将冰冷刺骨的现实狠狠砸回两人面前：

「癸酉年冬，与文渊兄勘定地脉枢纽于听松阁，留记。

—— 周继之」

“文渊兄”——楚文渊！

“周继之”——周砚白的祖父！

楚明夷和周砚白如同两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目光却死死钉在那本笔记上。周砚白环在楚明夷腰背上的手臂依旧滚烫有力，但那份力量中透出的不再是情欲的占有，而是某种震惊过度的僵硬。楚明夷靠在周砚白怀里的身体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隐隐的不安。

“祖父……和你父亲？”周砚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高烧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惊愕。脑中瞬间闪过镜廊幻境中那个穿着长衫、桀骜好奇的少年身影（祖父的灵魂映射？），以及暖阁铜镜中穿着工装、专注雕刻的少年楚明夷（父亲楚文渊的灵魂映射？）。难道那灵魂映射的宿命纠缠，其根源竟在这里？在他们父辈这一代，就已经开始了如此深度的合作？可为什么……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楚明夷猛地从周砚白怀中挣脱出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楚明夷几乎是扑到矮几前，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褪色的靛蓝土布。笔记本的真容完全显露出来：深棕色的硬皮封面已经磨损起毛，边角卷曲，透着一股浓重的岁月尘埃和樟脑混合的气息。

楚明夷深吸一口气，如同开启一个尘封了数十年的禁忌魔盒，屏住呼吸，翻开了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周继之那熟悉的、刚劲有力却又带着文人雅致的笔迹：

「癸酉年冬，腊月初七，大雪。

与文渊兄会于听松阁，共参古镇地脉枢纽之玄机。此间隐秘，关乎一方生民气运，非至诚至信、志同道合者不可与谋。文渊兄精研古法，匠心独运；余通晓营造，略窥天工。此记所载，乃吾二人心血所系，亦是悬于头顶之利刃，望后世持此册者，慎之又慎，承其志，守其秘。

—— 继之手书」

开篇的凝重与托付之意，扑面而来。楚明夷的心跳得飞快，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去。

笔记的内容极其庞杂，远超想象。它并非单纯的日记，更像是一部融合了工程测绘、玄学推演、机关图谱和私人备忘的综合性手札！

大量手绘的墨线图，详细描绘了古镇地下水利系统（即地脉网络）的复杂结构，其详尽程度远超他们之前拼合的那份《天工密钥图》！图中清晰地标注了核心枢纽（已被断龙石封锁）、次级能量节点（如引泉榫、定波桩）、能量传输的“榫卯”路径，甚至还有几处用朱砂特别圈出的、极其隐蔽的“微调节点”！

 大量复杂的天干地支、五行生克、星象方位的推演记录，旁边密密麻麻地批注着周继之的思考和与“文渊兄”的讨论要点。其中多次提到“阴阳失衡”、“戾气淤积”、“需以百年香樟为引，榫卯导之”等关键信息。

 对地宫核心枢纽（断龙石所在）以及几处重要次级节点的机关构造，进行了极其专业的拆解分析。不仅有结构图，还有详细的运作原理、材料要求（尤其是对几种特殊木材和金属的强调）和……弱点评估！在关于“断龙石”的几页，周继之在图纸旁边用极小的字批注：“此石锁闭，无阴阳钥不可开。然万物有隙，枢纽西北‘坤’位，地脉交汇之‘榫眼’处，受力不均，若有‘血榫’引地煞之气强行冲击，或可震开一线生机，然凶险至极，慎用！”

穿插在图纸和推演之间的，是一些零星的、更像是即时记录的文字，字迹有时略显潦草，透露出书写者的心境：

「腊月十五，晴。文渊兄提及‘血榫’之法，神色忧虑。此法有伤天和，需引动地煞戾气，极易反噬施术者心神。余亦深以为然。然观地脉淤塞日深，若常规疏导无效……此或为不得已之下策。需寻替代之法。」

「腊月廿二，阴。与文渊兄试演‘活字阵’于东厢，成效斐然！以木活字模拟地脉节点，辅以磁针引动，可控局部能量流转！文渊兄真乃奇才！此法或可替代‘血榫’之险！大喜！」

「腊月廿八，大雪封山。图纸副本已交由文渊兄保管核心部分（枢纽及‘活眼’）。余存次级节点及推演。分而藏之，以策万全。文渊兄似有隐忧，言及身边或有‘不谐之音’，嘱余小心行事。」

「正月初三，微雪。 孙炳（孙瘸子本名！）今日神色有异，借送工具之便，数次窥探推演草稿。此人心术不正，贪财忘义，文渊兄早有防备，未让其接触核心。然需警惕。」

「正月初九，晴。与文渊兄定下最终方案：以‘活字阵’为基，辅以百年香樟为引，于惊蛰之日，借地气升腾之机，行疏导之法。成败在此一举！愿天佑古镇！」

最后一条备忘，字迹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愤：

「癸酉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阴。功败垂成！香樟引木被毁！‘活字阵’关键枢位遭人恶意篡改，能量逆冲！地煞戾气爆发，反噬大阵！文渊兄为护核心，强行引煞入体，重伤昏迷！叛徒！必是那见利忘义之徒！图纸……图纸恐已泄露！此仇不共戴天！周继之，你愧对文渊兄信任，愧对古镇父老！」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是凌乱的墨点和被用力划破纸面的痕迹，显然书写者当时情绪已近崩溃！

“嘶——”

楚明夷和周砚白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如同为这段尘封的惨烈往事奏响的哀歌！

真相如同被撕开的、血淋淋的疮疤，暴露在两人面前！

周继之与楚文渊，这两位各自领域的顶尖人物，在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为了拯救古镇地脉危机，在听松阁（即如今的听松别院）进行了深度绝密的合作！

孙瘸子（孙炳）在当时就已被怀疑是“不谐之音”，有窥探和贪财的劣迹！最终，正是这个“见利忘义之徒”的背叛，导致了关键节点被毁、大阵被篡改、能量逆冲反噬！

 楚文渊是为了保护核心枢纽，强行引煞入体才重伤昏迷！这解释了为何父亲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也解释了母亲为何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

 笔记明确指出，图纸恐已泄露！这意味着，当年觊觎地脉秘密的势力，很可能已经掌握了部分甚至全部《天工密钥图》的内容！孙瘸子背后的人，其根源或许就在于此！

 笔记揭示了“血榫”之法（以自身为引，引动地煞戾气强行冲击机关弱点）的凶险，以及他们后来找到的替代方案——“活字阵”！更重要的是，提到了分藏图纸的策略（楚文渊保管核心枢纽及“活眼”，周继之保管次级节点及推演）！这为寻找“活眼”提供了直接线索！周继之最后悲愤的呼喊，也印证了镜中少年灵魂映射的沉重宿命——他确实背负着对楚文渊的愧疚而死！

“孙瘸子……原来从那个时候起……” 楚明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欺骗的痛楚。楚明夷一直追寻的父亲失踪真相，其根源竟在数十年前的一场背叛！而那个看似贪婪愚蠢的孙瘸子，竟是埋藏如此之深的毒蛇！

周砚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高烧带来的红晕也掩盖不住眼中的冰冷杀意和沉重。“是我祖父……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周砚白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深深的自责。笔记最后那句“愧对文渊兄信任，愧对古镇父老”，像一把刀扎在周砚白心上。祖父晚年的郁郁寡欢和早逝，终于有了答案。

周砚白强撑着坐起身，不顾肩头伤口因动作传来的剧痛，目光锐利地扫过笔记最后关于“断龙石”弱点的批注和“活字阵”的记载。

“西北‘坤’位，‘榫眼’处……‘血榫’引煞冲击……” 周砚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行小字上，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一线生机！虽然凶险，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周砚白猛地抬头看向楚明夷，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而且，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活字阵’！祖父和你父亲找到的替代方案！笔记里说，它可控局部能量流转！这很可能就是我们需要的‘活眼’！”

周砚白快速翻到记载“活字阵”的那几页，上面有简易的图示和原理说明。“你看！以特定材质（很可能是磁化或能量敏感的木料）制成的‘活字’，模拟地脉节点，通过磁针或能量引导，改变局部能量场的排列组合，从而影响能量流向！这就像……在庞大的榫卯结构中，移动一个微小的楔子，却能撬动整个构件的受力！”

周砚白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声音也带着一种绝境中找到方向的激动：“核心枢纽被断龙石锁死，钥匙被夺，我们无法从核心入手。但如果我们能利用‘活字阵’，在次级节点——比如能量淤积最严重、也最靠近核心的‘引泉榫’处，强行改变局部的能量流向，制造一个强大的、指向断龙石西北‘榫眼’的能量漩涡！用这股被引导和放大的地脉能量去冲击那个受力不均的弱点！这或许就能震开断龙石的一道缝隙！不需要钥匙，也不需要‘血榫’引煞伤身！”

楚明夷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周砚白的分析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楚明夷仔细看着笔记上关于“活字阵”的图示和原理，结合自己通灵体质对能量流动的感知，大脑飞速运转。

“可行！” 楚明夷眼中也亮起了光芒，但随即被忧虑取代，“但是，‘活字阵’需要特制的‘活字’！笔记里强调材质要求极高，必须是能承载和引导地脉能量的特殊木料！而且需要精确模拟节点排列……我们现在去哪里找这些材料？又怎么知道如何排列？”

周砚白的目光扫过暖阁，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堆从地宫带出来的、沾满泥污的背包上。周砚白忍着痛，挣扎着想要下榻。

“别动！” 楚明夷立刻按住周砚白，“你需要什么？我去拿！”

“背包……最外层侧袋……那个油布包……” 周砚白喘息着说。

楚明夷立刻过去翻找，很快拿回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十块大小不一、打磨光滑、颜色深沉如墨的……木块！木块上似乎还刻着极其微小的、如同符咒般的纹路，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冰凉的能量波动！

“这是……” 楚明夷震惊地看着这些木块。

“地宫镜廊里……那些移动的‘墙砖’！” 周砚白喘了口气，解释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我顺手抓了一把……当时只是觉得材质特殊，可能有用……现在看，它们很可能就是当年布阵用的‘活字’！是特殊的‘阴沉木’（乌木），而且是长期浸润在地脉能量中的极品！上面刻的，应该就是模拟节点的‘字模’！”

楚明夷拿起一块木块，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微弱的能量共鸣，让楚明夷瞬间确认了周砚白的判断！狂喜涌上心头！这简直是绝境中的天降之助！

“材质有了！排列方式……” 周砚白指向笔记，“祖父这里记载了基础的模拟原理和几个范例，但具体的、针对‘引泉榫’节点和冲击断龙石弱点的组合……需要推演！需要极其精确的能量流向计算和空间定位！”

周砚白看向楚明夷，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明夷，只有你能‘看见’能量的具体流动轨迹和节点状态！我需要你成为我的眼睛！我们合力推演出那个能撬动断龙石的能量阵列！”

楚明夷握紧了手中的阴沉木“活字”，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其中蕴含的、与地脉同源的能量。他看着周砚白苍白却眼神灼亮的脸，看着那肩头再次渗血的绷带，看着笔记上父亲与周继之并肩奋斗的记录，看着孙瘸子（孙炳）那叛徒的名字……

所有的恨意、责任、以及刚刚在风雪中确认的、不容退缩的牵绊，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

“好！” 楚明夷的声音斩钉截铁，拿起矮几上的罗盘和笔记，“我们去‘引泉榫’！现在就去！风雪无阻！”

楚明夷伸出手，不是邀请，而是带着一股并肩作战的决绝。

周砚白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看着楚明夷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弧度。周砚白无视伤痛，一把握住那只手，借力猛地站起！

“走！” 一个字，掷地有声。

……

叛徒的棋局已然布下，而破局的反攻，此刻才真正开始！以天工为刃，以榫卯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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