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在坚守了三十多年的钓鱼城护国门外,战袍支离破碎,分不出是什么颜色;右腿裹着的夹板被血浸透,结成深紫色的硬块;头盔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去了,白发浸泡在血泊中,右颧的太阳穴凝固着发黑的血疤……
张珏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只有胡须雪白如银,在寒风中逆向竖起,却如一丛枯萎的经霜茅草,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死了,他死了,张大人死了,他还留得有全尸,比安节好……”城楼上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压抑的呜咽如天际的流水缓缓响起,只有青苗一个人喃喃自语,她说的未必是疯话。
“你们还我的丈夫呀──”林容大恸,狂叫一声,倒在垛口边,青苗又将她扶起。
不花用蒙语喊了一句什么,山下的元朝步军、水军、马军一声声口令传下去,一片片的将士跪下了,然后,叛军们也跪下了。
霎时,群山肃立,江水滞流,树木垂首、白云伫步,良久之后,响起不花生硬的汉话:“张大人是民族英雄,我们敬重他,不想杀他。可是,他太顽固……我们的、水军、发现了他,要他投降,家丁来迎战,全被我们被打死,张大人,头碰石壁,舍身成仁,可惜呀──”
赵安接着说:“张珏是个好人,我今天得以成功,全靠他的信任,我是为感谢他下跪的。”
“呸──”林容忍住悲伤,挺身站起,怒斥道,“姓赵的,你这丧心病狂的无耻小人!是钓鱼城的山水将你养大的,是前后几任将帅教你习文练武的,你辜负了他们的培养,你辜负了大家的信任,也是张大人有眼无珠,竟然养虎为患……张珏啊,你死了怎能瞑目?!”
王立也大声斥责:“赵安,我们哪点对你不起?你为何要作这不忠不义、卖城求荣、让子孙万代也背负骂名之事?”
赵安冷笑道:“我为什么,王立你难道不明白?让你小子捷足先登了!”
“我迟了一步呀!张大人──”王立追悔莫及,怕他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急忙忏悔道,“只迟了一步,就断送了张大人的性命,我怎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赵安,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请把张大人的尸体交还给我们吧,我情愿用王玉和你交换,你看行不行?”
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王玉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了呀,怎么刚才忘记了?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让自己没有及时搭救张大人呢?都是让那个女人耽误的,女人真是祸害呀,也是天理昭昭,一报还一报吧。
对他动情而艰难地说出的话,对方想也不想地仰天大笑了一阵,说:“难得老兄忍痛割爱呀!”
“怎么,你还不领情?”
赵安撇着嘴说:“你难道不知,一个死去的英雄也比活着的美人有价值得多吗?!你没看见,元兵元将都为他下跪了吗?老子改换门庭之后,什么东西得不到?你所拥有的残花败柳、皇宫深院,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东西,还能留得了多久?迟早不也会是我的吗?”
自己视为珍宝的女人,也情愿拿去换取张珏的遗体,这是沉重的代价,也是最大的牺牲,只是为了赎罪呀,却被对方如此轻贱,王立恼羞成怒,泼口大骂:“姓赵的,你他妈的真不是个玩意!张大人待你不薄,我王立待你不薄,钓鱼城待你不薄,你这衣冠禽兽,居然背宋降元,我们岂能与你同日而共?将士们--”
他一呼唤,城楼上的人全部站起了。他命令道:“你们弯弓搭箭,给我往下射──”
“你敢!”赵安说,“我们今天不是来攻城,而是来和谈的。但是只要你一动干戈,我们就要将张珏抛尸悬岩,让他与你母亲一样粉身碎骨!”
“我母亲?是你……”王立大惊。
“是老子所为,怎么样?”赵安得意地说,“老子把她甩到卧佛寺下面的。”
“你是为什么呀?你个天打雷劈的东西——”王立哭天喊地。
林容气极了,指着底下骂道:“你真枉披了一张人皮!王元帅,你也别顾我家老爷了,他已是一死百了之人,若能得知你为他报了仇,他还会感激你的哩!”
不花在底下听到此,急忙站上前来说:“汉人,即使征战沙场,不也讲究‘马革裹尸还'的吗?王立,只要打开城门,我们就可以,把张大人还给你的。”
林容冷笑了:“当年王安节在城下还是活人一个,我们也不愿用城池换取他一人之命。张珏也正是不愿在你们的铁蹄下苟且偷生才自杀的。我想,他最后的意愿,一定是只恨不能与你们这些人所不齿的畜生们同归于尽!”
青苗突然叫起来:“安节与合丹在新东门同归于尽了,张珏也要和赵安在护国门同归于尽的!男人是好汉!女人也是好汉!怎么钓鱼城出了你这个败类?就是王元帅下不了手,姑奶奶也不会放过你的!”
青苗居然在相同的景况中清醒过来了,说话间抢过身边一个士兵的弓,就往上搭箭。
这个女人不疯了,她可是射杀汪德臣的高手啊!赵安连忙拉过一个叛兵,以他作挡箭牌自己倒退着下山。一边还叫喊着:“王立──昨日的安节,今日的张珏,都是你明日的下场!你还为谁愚忠?!你不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钓鱼城人吗?对此山了如指掌,军事设施一本全知,你们被围城多年,城外的土地颗粒无收,靠你城中的那点粮食还能维持几天?只要天旱一年,你们满城人就要饿死了!”
劝降听得太多了,看得厌倦了,从来没有今天的场景让他动心。
听着他的话,王立痴了,呆了,心想,自己可比他们年轻多了,刚刚过上了好日子,难道不得长久?赵安说得对呀,城中粮食已经不多了,而今我亦是孤城独帅,还能维持几天?
不花上前一步,说:“王立,你也是,明智之士。往日今日,你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赵安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只要投诚,我们也没,把他怎样,何况你的作用,必定比他大……”
王立总算头脑还清醒,说:“狡兔死,猎狗烹的事例太多了,我不相信你们,除非你们给张大人留个全尸。”
“好,那我就,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从今日起,我对你城,只围不攻。张珏的尸体,我们也作到,仁至义尽,还给,你们就是了。”
王立不信:“真的?”
“还有假?”不花说,“我们后退,让你们,开门收尸。”
林容悲痛欲绝,但还是镇定地说:“不能开门!你若真心还我丈夫尸体,我们放下绳索,吊他上来就是。”
不花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真是,有其夫,也有其妻,就凭,你这样的,女人,也让你们,生死,团聚就是了。”
王立忙吩咐搭起吊架,不花果然守信,为了避免尸体翻倒,还脱下自己披风给张珏罩上,用带子扎牢,再让手下人后退肃立。在鱼城人的跪迎中,张珏回到了他亲手建立的山城。
军民倾城出动,以国葬的形式给大家敬重的张大人送了终。
人们说,皇宫给王元帅住了,张大人就住这钓鱼城的制高地吧。从此以后,百姓就把埋葬他的地方叫皇坟。
两岁大旱,四面楚歌。饥饿笼罩着钓鱼城,死神的翅膀铺天盖地,白天遮住了太阳,夜晚遮住了月亮,囤积了万军民的钓鱼城空前冷寂。
大规模进攻不多了,元军却依旧把城池围困得水泄不通,他们整日在下面喝酒吃肉,又唱又跳,以逸待劳,快活得神仙似的。
钓鱼城军民却不敢懈怠,赵安叛变,成为插入鱼城军民眼睛中的一根毒刺,因为他熟悉山上每一个秘密,城内已经全部封闭了地道,他还有办法带人挖通。幸亏城中人齐心协力,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昼夜有人值班,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人人奋勇向前。每条地道都堵死了,本来说,飞檐洞也要填上的,一个女人都能爬上来,难保敌人不打这主意。可山洞外面实在太陡峭了,即使有人能够爬上来,那也只是一两个人,只要有人看守,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最主要的是,城墙外面的栈道全部都拆除了,四周都围有敌人,这里是唯一往外面的通口,但终究是大隐患,让军民睡觉也睁着只眼睛。
外围耕地全作了元兵的牧马场,城内的土地全都利用起来,包括兵营前后、校场靶场,甚至帅府、将军府的房前屋后也种上了红苕、包谷,墙角路边点上了胡豆、豌豆。树下草丛种了南瓜冬瓜。
可是今年春天至秋天没下过一场透雨,如果敌人还未困着,不能突围,依靠城里土地所种一点蔬菜专家还能饿不死的话,必须还能存活,大部分干旱死了,哪里养得活城中十万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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