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情?
郭莲承认自己无法去获悉风行的心事。她细细回想着那些烙在她心上的回忆,风行确实主动和她聊了很多,童年的时候跟着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去玩,还有家乡的小吃和野果;但是这些内容很明显都是孩子们的东西,找不到任何足以支撑着她对抗现状的精神支柱。郭莲此刻也意识到,风行对于她的友谊,其实也是带着怜悯性质的:风行未必把她当成了能深交的人,只是出于一种关切在试图陪伴她。
但是,她还是无法厌恶起风行的怜悯,不知道为什么,她认定,风行的那种怜悯……不,不是怜悯,是怜惜,风行在关切她的时候,其实是视她为平等的朋友的,和别的高高在上以及莫名优越不一样……
为什么呢?
不知道。
郭莲拒绝再想下去,只是茫然地跟着他们出门,上车。惊雁开着车,风行和溯坐在第二排,溯执着地和风行靠在一起,和蓝泉一起坐最后排的郭莲只好选择视而不见。蓝泉感觉很尴尬,想和郭莲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他只能望向窗外,想看看路边的风景,但是却看到了浓密的乌云,和灰暗的天空。他顿时吃了一惊,忍不住道:“今天不会下雨吧?你们昨晚有没有看天气预报啊?”
“没有。”风行也有些意外地望向窗外,却笑了,“看着好像是要下雨。”
风行话音刚落,便看见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郭莲的神情瞬间垮了——无论怎么样,在游玩的时候碰到下雨,都是一件扫兴的事情。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回过头,但是却在看到风行的表情的时候,楞了一下。
因为风行此刻的表情,并没有半分不悦,反而用一种奇异的,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车窗上细细的水痕。那一瞬间,郭莲几乎要以为风行看到了车窗外面什么别的人或者东西,不由得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很遗憾,除了冰冷的雨丝,阴沉的天空之外,就只有那出现在路边的海岸线。
风行到底在看什么?
郭莲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风行轻声地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
这一句话引起了车里所有人的注意,就连开车的惊雁都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下: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风行用这么轻柔的声音说话,就连对着溯说话,她也不曾这么小心翼翼的感觉。溯忍不住望向她的面容,那一瞬,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风行此刻的神情真的是无比温柔的,带着一丝笑意,望着窗外,就像……就像……
就像看着自己深爱的情人。
对,他也曾这样,看着她……
风行……难道……??
“我的母亲,是一个水妖。”风行忽然开口了,缓缓地,带着一丝惆怅的怀念,“她曾经和年幼的我一起读书,我读的是给孩子的诗词本,她读的是一些小说。那一天,我趁着她有事离开,好奇地拿起了她的书,她的故事,读到了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分开的时候,她看着车窗上的雨痕,就像看到了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的情人的眼泪。那时候,我被那本小说的华美辞藻吸引住了,便接着看了下去,女主角冒着雨下了车,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后来我问我的母亲,她有没有见过海。她说,她没有见过海,但是以后,会带我和弟弟一起去,因为我们有一半属于海洋,而她,完全属于海洋。没有见过海的水妖,就像一辈子都不曾回过家的人。”
车里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溯却依旧微微皱眉。
“真的吗?我感觉你在编故事,我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你母亲。”
这一句诚实而又直接的问话,招来了惊雁的一句低声斥责:“溯!你说什么话呢!”
风行却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什么都要跟你说吗?你真是,这件小事,我自己平时都不会去记起来的,只是看到海,我才想到的。”她的语气依旧很轻柔,像是连生气也不愿意。但是很显然,她确实因为溯的质问不开心了:没有人会拿死去母亲的事迹来掩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溯来质疑她。
哪怕她确实是编造了一个故事,掩盖的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车窗上的雨痕,确实让她联想起“情人的眼泪”的桥段,但是那个桥段,不是在母亲的书上看到的,而是在鱼也的书上看到的:那个比喻,原本是形容一个瀑布,但是风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去想象,瀑布是如何能流淌得像情人的眼泪的:汹涌?无法停止?不,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但是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她没有为冷杉哭泣过;但是后来,也就是前段时间,她却暗中为了溯,为了鱼也,为了她那个无法来到世间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过:但她都是悄悄地,在暗中兀自流泪,直到表情都麻木了,都不愿意在溯面前表露自己的脆弱。
但是,在她看到那安静的雨痕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暗中的眼泪——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她为他和他们的孩子流过的泪。但是那眼泪,不像瀑布,却更像那安静的雨水。
不过也确实,看到大海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人里面,是有自己的母亲的。呵,美丽迷人的蓝色眼睛的魔女,暴躁与温柔同在的母亲……这最初的失去,如今显得如此伤痛。
风行想着,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可避免地被泪水模糊了,她不由得低下头,苦涩地自嘲——其实她还真的是很煞风景啊……嗯,害得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很差……等等,有什么不对?
……是不对,她现在只是一个人类,而且在这城里的身世,很明白了:一个孤女,被奶奶养大的。
而郭莲,这个侯爵府大小姐,她可是详细地知道了“风行”的资料,还拿给了溯的……她对于风行忽然说“母亲是个水妖”还有“弟弟”的话语,不惊讶的吗?
她含泪的眼忽然凌厉了起来,神色复杂地回头望向郭莲,蓝泉和溯似乎也反应了过来,都异常质疑地望向了郭莲。
惊雁也停下了车,回头望着郭莲。
“到了么?……嗯,你们?”
郭莲原本是在车里的气氛凝固之后,就低着头走神的,她也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母亲,但是很可惜,不管是虚无城外还是虚无城内的回忆,她对母亲的印象,都也很浅淡——懦弱又无助的女人,对丈夫和父亲唯命是从,被家暴也不敢反抗,只会缩在墙角里哭,也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当她意识到停车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抬头,却蓦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什么情况?她哪里出了问题?
她开始慌了,然而更慌的是,他们似乎都不想跟她说明什么,惊雁闷声闷气道:“到了,下车吧,溯,给风行打伞。”说着,把车里唯一一把伞递给了溯。
出乎意料,风行接了过去,递给蓝泉:“蓝泉,你给大小姐打伞,我和你哥哥在雨里走走。”
“哈?”大家愣住了。
“这雨也不是很大,不要紧的。”风行笑笑,道,“你们其实不用怀疑什么的,郭莲……其实是我在学宫的同桌,就像鱼也一样。所以,她是知道我的过去的。”
那一瞬间,所有人又安静了下来。
溯确实是想到了某个似曾相识的独眼女孩,而惊雁和蓝泉,却是彻底愕然了。郭莲却忍不住苦笑了。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
“我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是我对不起你。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奢求过原谅。”风行避开郭莲的眼神,开了车门,下车了。
绵长的海岸线,安静的沙滩,细雨就像愁思飘在空中,而众人的心情,就像是阴沉的天空。溯和风行这一对情侣走在前面,而蓝泉为郭莲打着伞,和惊雁走在后面,郭莲是出乎意料地平静,缓缓地讲述着自己和风行以前的事情。
她回忆起刚上高年级的时候,风行是如何与她相识,同桌,和她一起抵抗其他人的欺凌,从而导致风行也无辜受害;而风行也并不避讳地带着苦涩的笑,谈起自己的不解、反抗、怯懦、屈服,和最后的背叛。讲到最后,郭莲也不得不低着头,接着风行的话题,用沙哑的声音谈起自己退学的真正原因,以及来到这城市的经过。
一整个上午和中午的时间似乎都是荒废的,沙滩上只有他们几个人,沉默地伫立在空空的海岸边,听着过去的故事。但是每个人都没有流泪,包括郭莲。
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有时候几乎微不可闻,但是她没有哭泣,表情也是麻木的。漫天的雨丝里,只有海浪的声音似乎在替她呜咽。
这是一次平静而残忍、又猝不及防的意外,风行想。她从来不曾意料到,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她,会看到情人暗中洒落的眼泪,母亲温柔深切的眼神,死去的孩子,灰暗的曾经,命运的残酷,过去的背叛……
而这大海……要是能埋葬一切,该多好……只可惜……
大海是美丽的,是宽广的,是让人无比震撼的,有传言说,生命就是起源于大海;现实也是很多生命也埋葬在大海里。但是大海也仅仅是大海,她和任何人,任何神魔都无关,沧海桑田的变迁即使存在,耗时也太长,这缓慢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和静止毫无二致;潮涨潮落,也不过和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只是时间的无情印记。
大海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即使被母亲抱在怀中抚慰,听到母亲温柔的声音,看到母亲温柔的面庞,所受的伤痛也还是存在着,也还是可能留疤,任何发生过的,都无法改变了,甚至,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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