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寒日河流

溯永远忘不了，在那一天，他迟迟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走到院子里面的时候，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那一片刺目的红使他眩晕。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赶到附近的医院之后，他毫无意外地被惊雁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几乎都站不稳，耳朵里都是嗡嗡作响的声音，甚至眼前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变黑了。

事实上惊雁那一巴掌基本可以说是毫无道理的，因为惊雁什么都还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冲动和任性，也不知道风行是多么害怕那种事情的再度发生，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他悄悄换了风行的药。惊雁之所以扇他那一巴掌，只是觉得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能娇气到把自己的女人逼到那份上。

而惊雁自己也是羞愧的。他固然是看重风行这第一个弟子，但是他其实更怜爱的还是溯这一个出身不好却极富天才的弟子，因为在溯的身上他隐约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即使感觉溯似乎有些娇气过头，他也是默许的。而且因为风行素日的积极和强势，以及这一段时间的状态良好，也让他忽略了风行的身体其实很差的事实。

结果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让他怎么向煜星交代。

无论如何，绝对是不能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他不但要对风行负责，也要对溯负责。若是这两个孩子没人管的时候都可以好好的，来到他身边反而接二连三地出事，甚至自毁，这都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问题。

而风行在再度清醒，清楚地明白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之后，却并没有表露任何悲伤的神色，她只是安静地坐了起来，低着头看着病床上的白色被褥，过了好一会，才平静地问什么时候能出院，她想回家。

她这样的平静很怪异，怪异得让溯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关进地牢里等待处决的囚犯，而且还不知道死期，可能明天，可能下一秒。那种负罪的感觉，让他紧张得无法回答。最后还是惊雁低声告诉风行她没事了，明天就可以回家。风行听了，也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当她发现蓝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的时候，她甚至轻声问他吃饭了没有，是不是被吓到了。

总之，除了溯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惊雁和蓝泉在风行醒来之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风行到底还是个心志坚不可摧的女孩子。

但是，当第二天回家，风行将溯偷偷换掉的药丢出来，并且把溯和其他人都叫过来的时候，惊雁和蓝泉才惊觉这一出悲剧原来前因后果，都是那么惨烈。

但是两个当事人都很平静，至少表面上平静得就像是在讨论厨房里面坏掉的水果怎么处理一样。

“溯，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想失去你。”

“真的那么担心吗？”

“是。”

“这药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

“你的工资卡都在我这里。”

“你日常不是给我很多零花的吗，我又没有任何花钱的去处，这药也不贵。”

“好，行吧，你想要个人类的孩子？”

“人类就不好吗？”

“可是我们在这里能活着走出去吗？”

“我相信可以的。”

“其实并不能，你看，我都已经这样了啊。”风行静静地看着他，“我若不慎死在这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溯没再回答。风行自顾自地道：“我若死在这里，没能将冷杉救出去，还请叔叔告诉我父亲，我是为冷杉殉情的。尽管我做的一切可能只会为冷杉增添烦恼，或者让家人蒙羞，但是我最初并不是存心这样的，我尽力过。”

“风行！”这一下，溯是真的气急败坏了，他厉声打断了风行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惊雁和蓝泉那奇怪的沉默，更使他感觉苦涩无比，脑子空白，呼吸困难，几乎窒息。在思维混乱了好一阵之后，他才怒道：“你说过不要别人碰过的男人的！包括他！你想都可以想到千面跟他会发生过什么！”

“然而我不能改变主意吗？我不可以不在乎所有只因为他是冷杉吗？好了，你可以去找别人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唉！风行姐你去哪！”看着风行转身往家门口走去，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蓝泉。

“啊，我出去走走，你跟我出来吗，我或许要买点东西，家里洗衣粉没了。”

“额，好。”

“风行。”这回是惊雁叫住了她，“你还是别乱走……”

风行再度很平静回头，道：“放心，蓝泉跟着我呢。”

“……好。”

溯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应，他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出神地看着冬日的晴天下自己地上的影子，那一坨黑暗的东西让他感到怪异的厌恶，但是他知道他无法躲避。哪怕就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往有光的地方走，影子就被你抛在了身后，但你还是无法否认，那一块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就黏在你的脚跟。

那么……逃避光……是不是就能逃避影子呢……把自己藏在更大的影子里，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黑暗，也就不用那么厌恶自己了。

可是他……还是那么不想失去……

算了，就这样吧，哪怕作为一个罪人，强行陪在她身边……

而且，她还是无法从他身边逃开的。谁也不能阻止。

夜里，他再度来到了风行身边，抱住了已经熟睡的她。而她在被惊醒之后，也只是安静地任他索取。她的身体似乎是麻木的，根本不会反抗。当然，其实是她自己也明白，反抗是无效的。

始终逃不开……至少，现在无法挣脱。

于是，这整一个冬季尾声的生活依旧很平静地继续着，似乎那件惨烈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细节上的变动只是溯再度打起了精神，帮着风行照顾家里，帮着风行去河岸寻找那个让他并不能安心拥有的人。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温了，就如同那条并没有被冻结的河流，因为地处南方，它岸边的树木甚至都还是绿色的，有的地方还开着大片的美人花和羊蹄甲，远观万紫千红，近赏落红成阵，就像美艳不可方物的春日。

但是当你遇到不好的天气，接触到冰冷的冻雨，又或者将手探入那深邃的河流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那股深深的寒意，那是来自冬日真正的寒冷，就像风行平静的面庞，即使有时候还会露出一丝残存的温柔，但是那漆黑的空洞眼神里，还是有着足以冻住火焰的冰冷。

她会放弃他么？

会吧，可能真的会……

难熬，这是溯的想法。然而，在冬季就要完全过去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感觉到了同样的想法，不过，他们之所以觉得难熬的原因，和溯完全不一样：惊雁的生意，渐渐地冷清了下来，所有的收入可能都无法维持家庭的持续了。原因是什么，惊雁也试着去问过几个老客户，然后他才蓦然发现这确实是个幻境，那些老客户似乎都不再认识他，并不是伪装的失忆，而是真真切切的遗忘。

看来那一个“至高意志”是真的在对付他们了。

怎么办？

风行给的答案是：“还能怎么办，我出去工作吧。”

这其实是一个很出乎意料的回答，惊雁下意识地问：“那找冷杉的事情……”

“交给溯吧。或者，先不找。”

风行确实是冷静而理智、坚定而强大的人。惊雁忽然想到他认识的那些为了家人或者其他的东西几乎荒废剑道的人。那是和他做出了不一样选择的人，他曾经只能抱着尊重的想法去看待他们，哪怕他们在花了很多年时间去处理那些俗事之后再回归到剑道，或者在辛苦的工作之余苦苦挣扎，抽出一点点精力和时间来练剑，让自己的剑不至于蒙尘生锈，他知道那也不失伟大，但依旧觉得他们的觉悟不够高。

但是现在，他似乎懂了。

有些人不得不这样，因为他们被更一无所有的别人所需要，他们别无选择。

于是，风行搜寻的工作再度被中止。溯也以沉默拒绝了独自去探寻的请求——他似乎陷入了无尽的迷惘里，渐渐对什么都不再热心，家务又推给了风行，每天依旧睡到很晚，就连蓝泉都似乎有点难忍，不再整天“哥哥、哥哥”地叫了。最后，他们把溯一个人丢在了家里，全都出去忙于生计了。家里因为疏于打理而渐渐乱了起来，但是这依旧没让溯积极做出点什么来。

他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但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还控制着风行。即使他亦感觉到自己的堕落，但是他也没有改变的热情。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风行在慢慢忘记那些伤痛，那迷人的温柔，也渐渐掩盖了她眼中的冰冷。

而春季，也那么迅速地来临了。在那一个三月中旬，习惯了现在生活的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焦虑。而惊雁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正式收风行和蓝泉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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