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决断告故人

午睡醒来时月华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心意凄惶，像才痛哭过一场，这是几年来常有的感受。她起床披起衣服在书案前坐一会儿，看几页书稿，既有旧稿，也有新近才写下还没有人看过的，涂抹改几个字，只觉眼睛发酸，心思如堵，起身拾起马扎，走出暖阁的门。

“姐姐要出去么？”侍女阿松坐在阁外垫子上，半睡半醒，揉着眼睛问。

“我去桃树下面坐一会儿，你不要跟过来。”月华说。

她由厢房出神仙殿，走到大殿西翼紧连着的一方小院子里。院子里有间简陋的草庐，一棵桃树，桃树下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前面立着一条光秃秃的桦木墓牌。

月华走到木牌前放马扎坐下，忽然想起这座衣冠冢刚刚立的时候自己简直不敢来，来则必然泪水止不住地落，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她来就来，坐下就坐下，心中只有微微的难过和怪异。

“我已经没那么想念你了么？念之。”月华眼睛久违地红了。

当然没人回答，她在这里不过是自言自语，说给战死在千里之外已多年的丈夫袁谂听。

袁谂活着时绝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衣冠冢立在北国长安的长乐宫中，沐月华也没想到自己颠沛流离活到现在，宛如再世为人。身在此处，既然活下来，总不免还想活得更久，以及活得更好。

“我今天在未央宫，天禄阁里抄书，见到了那本《河洛书》。”她说道，声音发颤，稍微记起梦里发生的事。

木牌寂然无语。

“以前我还以为那本书是杜撰的，根本不存在，今天见了，方知非虚。”月华手指头轻轻触摸在书卷表面时难说具体有什么所得，纸张、装订、书写，但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觉得那是真的，非伪作，非赝品。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看了那本书，如果看得明白的话，当然不会有人来指点我，必须我自己看明白，或许占卜会更准些，就像我提前知道了会发生什么，趋利而避害，这样……”她低低地呢喃，像担心隔墙有耳，又像心怀惭怍。

如果知道未来，那天她会阻止袁谂领军出战，或提前由淮南撤退，但撤退这件事不是袁谂可以做主的。就算那次秦军失败告终，但兵锋之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袁谂不幸处在秦军军势最强的那一处，做什么也避免不了被碾为齑粉。

“这我很重要，想知道未来的事，而不是消沉地等着事情发生，任由宰割，我不想……”月华口齿有些哆嗦，几乎语不成调。

但她并没有当场取下那本书，那本书毫无特殊保护地放在哪儿，明显没有哪个守藏史懂得它的价值，她甚至不用抄写也不用借出，只消取下揣在怀中，此时就在手边了。她没那么做，也许是她不想，或者怕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样……”好像是有个人借助她自己的嘴问，或许就是袁谂，停了片刻，转换回她自己的角色，“因为我想要自己对苻宏有用，我可以帮上他，他也才会……”

眼泪由眼眶滚落出来，热热地滴在面颊上滑落下来，飞快地冷却。

帮上苻宏，这很重要，犹如两年前她想帮袁谂而不能；这念头攫住她不得解放，刚刚梦见的也是这个，在苻宏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念之，你已经不在那么久，我没在当时跟你一起殉难，我已经责怪自己了许多回，这不用再多说。事到如今，我不怕对你说，我不讨厌苻宏，我知道他很喜欢我，我想要……活下去。”

话到嘴边，月华又改变主意，换了个说辞。

她没有任何理由讨厌苻宏，除了他是敌国太子之外；他实际上救了她，在千里之外。因为恰好有个秦国的军官知道他的癖好，这癖好和月华恰好有直接的关系。

秦国天王苻坚好儒学，兴儒学重经典；太子苻宏不喜欢儒学，喜欢天南地北的杂书，无意中读到乱离怪神之证的《搜神记》，爱极了，恨不能和《搜神记》的作者生于同时；月华是干宝的外孙女，被俘获时正预备重撰《搜神记》，身边搜出书稿。因为这个缘由，淮南城破被俘后她千里迢迢地送到长安城，送到长乐宫苻宏面前作为献礼。

那时月华不明所以，有片刻想过这是个机会，可借机刺杀敌酋，如果苻宏强迫自己，势必先委屈受之，大概能找着机会拔出利刃刺中对方，报这血海深仇。

说什么血海深仇，那不过是时势而已。从前月华不认得一个秦国人，苻宏也没有加诸袁谂一刀一箭，袁谂死于执戈跃骑的战场上，生与死都堂堂正正。

苻宏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欺凌她，反而温和地出言安抚，看一同送至的缴获书稿，再看她的眼神又有不同。他先已经派人去斥责那名送月华来长安的军官折腾和多管闲事，再派人送去谢礼，有五百两黄金那么多。

他不肯放月华南返，而是安置她在长乐宫中，住在当时空着的神仙殿中，任命官职，请她重编《搜神记》。神仙殿并非后宫，是前殿右厢官署之一。月华不肯住进殿内，非在外面搭建一个草庐。后来因书稿不耐在草庐中存放，以及北地冬天苦寒，她才不得已搬进殿内西暖阁居住。

如果袁谂有灵于衣冠冢，这些是他知道的，他一定没什么不能原谅的。他不知道的是苻宏常常来神仙殿造访，以及月华心中渐渐起的变化。

月华明白这一点，常心怀愧疚。

“《搜神记》以前大多是采自南方故事，阿娘常觉得不安，以为这就是偏颇，不足以体现阿公著作时的用心，鬼神存于世间怎么会独厚于一隅呢，这看起来更像是人为的局限。我这样到北方来，能搜罗北方的故事以补足，查阅典籍，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这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我对阿公著《搜神记》的用心其实满心不赞同。”

月华叨叨地说，心情比刚刚平复了许多，这差不多是顾左右而言他。

“阿公说写这本书以故事证明神灵存在，我不知道他见过神鬼没有，但我没见过，所有我认得的人全都没见过，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也没有神的。阿公年轻时写过《无鬼论》，晚年却写《搜神记》，我想他并不是证明鬼神的存在，而是以鬼神为缘由，讲述故事，有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这人是凡常没有的人，事是凡常没有的事。那些鬼那些神其实并不是鬼和神，而全都是活生生的人。神不在于他们有仙术，那只是障眼法，而在于他们有勇气敢于做平常人想而不敢的事，这是故事之所以为故事的根本。”

“讲述故事，没什么用，但很有意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有意思吗？”

“现实太苦，乏味，缓慢，又或太沉重，人活在现实中，如果没有个不那么苦，不那么乏味，不那么缓慢的虚幻的世界以为调剂，不能见他们想要的人和事发生，好人有结局，坏人得到惩罚，就好像置身在天地那么大的石磨下血肉被苦苦研磨，那该有多绝望？”

“我搜集传说，编写故事，那还不够，编得多了，我想独自创造一个故事，没有本源或者本源就是我；讲一个有意思的人，做了件有意思的事，得到了好的结局，不是一时的，而是永久的。这是我正在做的事。已经有几个月，我不再去史籍和市井里搜集故事，而是自撰人物，编造故事。这个故事我之前不曾有，我之后不再有。”

月华缓缓地说，淡淡地说，但越说越兴奋，白皙的脸上现出少许红晕来。

对以往的《搜神记》而言，她的方式其实是离经叛道，《搜神记》之外，也没有别的专门讲故事的书。书，总是承载思想，追求有用，神鬼故事里没有思想，也没有用，没有正经有学问的人肯写。

她觉得苻宏不坏，就从他喜欢《搜神记》开始。她想一个喜欢读故事的人不会太坏，一个那样深爱着鬼神故事的人，一定对现实有着无奈的感受，不完全像外人看来他是个无所求的太子，同样心怀块垒，有着平常人的喜好和满腔的期望。

他也不止是不坏，或许干脆是个好人，至少对她就好得很，有古人谦谦君子之风，爱慕良人而不得，辗转反侧，不像是个无所不能的太子，而是个普通的汉子。

月华打个寒战，忽地回头，看见一个人远远站在院子门口，不越过门槛。正是苻宏，身披黑色的长氅，像个孤独的影子般望着自己。

目光温柔。

月华忙站起身，有意无意地遮住墓牌。其实不用遮，苻宏什么都知道，遮住也许是为了不让袁谂望见苻宏，这是她的一点小情意结。

她垂头盯着地上那些褐色的伏地草，冬天那样深，春天暗藏着蓄势迸发，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苻宏，足下迟迟地走向他。

“殿下，你来了。”她像男人一样对苻宏行躬身礼，而不是福礼。

鹿衔花去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