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之际,沈淮景悠悠然开了口:“不过你既然这么想去,那便去罢。”
面色如此若无其事,肯定专门挖了个坑等她,月下暗忖一番,把原本翘着的腿端正放了,讪笑道:“公子,您也说过,小的不能离开您超过半炷香赶不来的距离,你看我这去教坊司,您在这吃元宵,这半炷香明显不可能。”
“而且教坊司都是姐姐,我去,不好套话吧。”
她乖乖坐直,诚恳地眨了两下眼睛。月光从她背后铺洒下来,柔柔一片水银色,把她整个人衬得十足纯善姣好。
元叔从旁不由得“啧啧”两声:“这样卑躬屈膝,不像你啊。”
净会捣乱,月下尴尬地伸手把他拨弄到一边。
沈淮景眼底闪过似笑非笑地神色,面上依旧是副我行我素的模样。
他把玩着瓷勺,眉尖挑了挑:“刚才还蛮殷勤的,怎么,这会改主意了?”
“大人,您别逗小的了。”月下嘿嘿两下,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要不,小的陪您去?”
沈淮景果断摇头:“不可,我现在不能去那里。”前些日子他才收到心腹的消息,说是锦衣卫指挥使江彬,已经从教坊司安了眼线,明里说是搜集情报,暗里则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彬,是他义父。
也是宿敌。
只是朝堂之上,市井之间,处处有江彬的人,他暂且不好与这位义父撕破脸皮,只能委曲求全,再做打算。
一番思量,沈淮景不禁捏进了手中的杯子,骨节跟着逐渐发白。
哗啦——
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音,那只杯子竟生生被他捏碎,成了几片锋利的瓷片,在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
月下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禁迟疑地看去,只见沈淮景修长的手指间,冒出许多鲜红色的血。
仿佛下起的一颗颗雨滴,须臾便染红半只手以及手下一小块桌面。
“大人!”她惊叫一声,旋即又闭上嘴,斜眼悄悄看了看元叔——他摊子前站了个客人,因而无心顾及他们这边。
月下长出一口气,又急道:“你你你,干嘛突然捏杯子呀?你……暴殄天物呀你。”她应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暴殄天物”这个词,不过似乎并未考虑到它的意思。
沈淮景用尚未受伤的手将鲜血轻轻揩掉,继而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脸色瞥向月下:“暴殄天物是这么用的吗?”
“哎呀,你怎么还纠结这个。”埋怨他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月下小嘴一瘪,旋即当机立断,拽出斜斜的一片衣角,毫不犹豫地猛撕下去。
刺啦——
这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沈淮景蹙眉,不耐道:“撕衣服?”
“对。”月下理了理方撕下来的长条,又抬了抬下巴,“把手给我。”
沈淮景没动,眉尖神色可谓一言难尽。
见他甚不配合,月下索性自己挪过去,一边用布条在他手上绕圈一边碎碎念道:“小时候我也经常擦破皮,倘若我家兄长来不及找白布给我包扎,他就撕自己的衣服。”
话毕,她将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眼底微微流动的微光甚是满意。
沈淮景默了一默,见这结打得颇为用心,顿了片刻,他才轻咳两声:“你们家的人还真是……”
“奇特。”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也不知听没听懂此间意思,月下摆了摆手,颇豪爽地一笑:“大人不用谢我。”
本来也用不着你包扎,他想。
又听月下叹道:“即便你不想去,那便不去,也用不着碎杯子。不过大人,你这功夫,确实练的好。”
她眼里蓦得来了憧憬:“你说,这要去勾栏里表演,一晚上得赚多少钱。”
沈淮景将布条往上拉了拉,没奈何道:“你很缺钱?”
她倒也不避讳,点头:“谁不缺钱呢,就算赚的再多,你也还是想要。”
月下看了看远处扔在卖力表演口吐火焰的汉子,又是一声呢喃的叹息:“大人,你肯定不了解我们这些市井小民。我们每日都在为生计奔波,也就只有您这样的富家少爷,抽空还能断个案子。”
沈淮景闷哼一声,开口语气略有不难:“照你这么说,我查案算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
月色下,他本就冷疏的面色有些黑沉,月下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手脚并用地比划解释:“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许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小的是说,你们这些大人,嗯……生来富贵,哎,人各有命吧。”
她耷拉下小脑袋,眼中似进了月光,凉凉的一片,如水。
沉默此间,月下百无聊赖地搅了搅汤水,捞起最后一个元宵吞了,心下闷闷道,我的命自然是我的,可惜现在生杀大权在你们锦衣卫手中。
她抹了抹嘴角,心满意足将粗碗甩至一边。
吃饱喝足,抬头看看月亮,几朵乌云正斜斜地遮住月牙尖儿。
“大人,我看天色不早了,要不咱……”月下甚是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一句“各自回家”尚半卡在嗓子眼里,她蓦得感觉胳膊一沉,便被沈淮景拽到他身后,原先稳当的凳子也受不住这股惯力,“咔嚓”一下倒地断了个腿。
他手下的力道着实猛,疼得月下龇了龇牙,一面不明就里地看向林景珩,却见他拧眉,一手压在男子左肩上,另一只则反握刺客的手腕。
他的衣襟微摆,稍稍露出锦衣卫制牌的一角。
月下拍了拍脑门,尽力缓神,就听沈淮景从旁厉声喝道:“谁派你来的?!”
他手下的那名刺客半张脸紧紧贴着桌面,面部神色以扭曲,月下料得他应是疼得,只旁人打眼一瞧,便知沈淮景下的手劲不小。但其仍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决不吐出一字,倒也是条汉子。
月下暗忖,看他方才的阵势,应是来杀她的,只是她素来与人无仇,顶多只是最快莽撞几句,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她眉眼微沉,目光下移,正思量考虑着,却蓦得瞥见,那刺客未被受制的手腕悄悄一转,食指与中指之间赫然露出个泛寒光的东西。
月下不禁慌道:“大人他手中有东西!”
沈淮景听罢,面上毫无变化,只是身子很轻巧地闪到一侧,然而那刺客出手甚快,纵然林景珩身手再矫健,手腕还是被不偏不倚地刺了一下。
他低头,稍微蹙眉,当机立断地拔下绣花针一般的飞针。
彼时,那刺客钻了空子,趁他不经意,猛然趔趄着起身,“哐当”一声掀翻了桌子,扭头便要朝人群中狂奔。众人一瞧,都心道不妙,连连推开,倒给他留出一条颇宽敞的逃命小道。
眼见他就要桃之夭夭,月下急得一跺脚,当即拔下发鬓上的银簪子,反手一甩,正中刺客的小腿。对方尚未探清发生了何等事情,便觉得双腿忽麻,须臾竟没了知觉,只能任由双膝瘫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月下狠狠长出一口气,将肩上披散的头发拨弄到背后,暂且不理会他,而是三步并两步地跳到沈淮景身旁:“大人,您没事吧?”
对方摇头,松开捂着腕的手,月下习惯性地凑过去看,只见此处有一个针眼大小的伤痕,却并没有血滴子流出,但那手腕附近的一片登时全变成了紫黑色,犹如跌倒后留下的淤青,同他白皙的手腕格格不入。
月下不禁磨牙忿忿道:“这针上有毒!”
沈淮景自然清楚,但他并没有吭声,反而对着人群的某一处递了个眼色。
片刻,便有二位穿着藏青色常服的男子飞身走出,分别捉着刺客的肩膀,又看向林景珩。
“带回诏狱。”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两名男子点头,一边吆喝着“闲杂人等退让”一边将犯人带下去。
众人这才得知,原是官府的大人在查案,不禁悻悻退开,即便是有好事的也只敢远远观望。
连月下也跟着砸了咂舌,错愕道:“大人,他们都是锦衣卫?”
沈淮景瞥她一眼,算是默认了。
见怪不怪,锦衣卫素有“消息第一灵通”的称号,并不是因为消息长了翅膀,恰恰他们人缘又好,所以亲自飞到了他们手中;相反,他们靠的是自己构建的强大情报联络网,上至京师,下至边疆,只要人还在大明的地界上,就休想逃离他们的掌控。
月下对此略有耳闻,只知厉害,却不懂其中奥秘。
她将关注点重新放回沈淮景的伤势上:“大人,我看你这毒,挺狠的,要不然,您跟我回去,找我爹看看?”
她颇好心地试探,沈淮景却迎面推开她,边走边道:“不用,这个伤,我能处理。”
顿了一顿,他停下,回眸又道:“你暂且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会遣人找你。”
月下歪着脑袋,一时踌躇,待他走远,才施施然喊道:“大人,照顾好自己啊!”
想了半天又觉得不对劲,月下呸了一呸,悻悻轻啧两声:“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元叔一颗圆滚滚的胖脑袋从他她身后凑过,面露不平之色,“你怎么和官家搅和一块去了?”
“你爹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月下一摊手,没奈何道:“就是我爹爹让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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