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午,赤司得知士兵们将行军干粮与草料筹备得已参差不多,便留青峰一人在客栈看着行囊和马匹,他带着黄濑去集市上查缺补漏。
黄濑见他的上司一路上眉宇间直拧着股忧郁,心下里把那两三句话鼓捣了半天,也没寻思出个开口询问的合理词句。
岂料他不开口,他的上司倒先开了口。
“黄濑,你一个男人家的有什么话就问。”
黄濑怔了怔,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赤司,你总是这么敏感。”
“有什么事就快说。”前头策着马的人也不回头,依然缓缓向前行着。
黄濑为难地捋了捋头发。
“...我不知道该咋问......”
“问。”
“...我,我不太想被揍。”
“......”赤司扽了下缰绳,胯下的马儿跟着不满地嘶鸣了一声。
“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哎,也不是。”黄濑心下一横,算了,揍就揍吧,也不差这一回。
“我听青峰说你这几日经常傍晚才回客栈——”
这回赤司使了大劲拽住缰绳,停在了与黄濑的马相距一个马身的位置。
赤司的马儿较刚刚更加生气地嘶鸣了一声。
他回过头,眼神不满地看着黄濑。
“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拐弯抹角了。”
黄濑嘿嘿笑了两声。
“青峰那家伙是不是又夸大其词跟你胡说?”赤司挥动着缰绳,策马继续向集市行去。
黄濑紧跟在后面,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那日在春园里认识的人很是知礼,言语之间又甚是投缘。左右是我见他可怜,便无事去看看他,跟他闲聊罢了。”赤司边策着马边淡淡地说。
“果然如此!看来小青峰也不算干了坏事!”
“你又来劲了?皮痒?”赤司回头瞪了他一眼。
“啊!”黄濑吓得赶紧朝后一躲,嬉皮笑脸。
“不痒!我不痒!”
赤司难得的耐心又快被他的发小磨没了。
不过他的发小倒是真的高兴。
“以前我可从未见你对谁上心如此。”黄濑抖抖缰绳与赤司并肩向前走,笑吟吟地望着前头愈行愈近的集市的入口:“想必那女子不仅姿色清丽,操行也定当端庄谦逊,不然也入不得将军你的眼啊。”
赤司听到“女子”二字手上一顿,转而又不着痕迹地把目光移向一旁,沉默不语。
“想来,这春园的头牌果真名不虚传。”黄濑追上前头的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让小赤司欣赏的女子,我倒是真好奇啊!可惜后天就该上路了——不然,我还真想去见见。”
赤司闻言,下意识抬手就要揍他。岂料那滑头小子竟跑了个远,开着把折扇吟吟笑着。
赤司无奈地叹了口气。
“黄濑,你净耍笑我了。”
“将军,这是好事,你何出此言啊?”
原是我对不住他。赤司静默无语。
可如今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我竟不能争辩分毫。世道险恶,无论是谁,听了他男伶人的身份,也断容不下他吧。
心里太堵了。
“走吧。打紧着备办好这些军需,就能早些将息了。”使力地挥动着缰绳,赤司胯下的马儿顺从着主子加快步伐向前而去,旋即将黄濑甩在后面,拉开了两个马身不止。
黄濑见状,便也赶紧跟了上去。
“将军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只是有些乏了。”
牵着马匹穿行在午后的集市上,赤司的心情因那浓浓的日暖微微转好些许。边留意着行军所需的杂物,赤司边随着黄濑到处逛着。
这集市还是若平日里一样地热闹着。朴实的街坊们本分地忙着各自的小生意,彼此间还时不时相互照应着。之前赤司逛过的小店面还认出了他,在摊位后与他和善地打着招呼。
“将军,我听小青峰说,那日你在这集市上购得一根铁棍,不知是真是假?”
赤司翻了个白眼,笑将了起来。
“净听他胡言。那不是铁棒。”
“那是何物?”
赤司正想回答,不料眼前忽然飞来个黑压压的圆物——
赤司猛地停住脚步。那坛罐似的物件哐啷一声,合着马的嘶鸣与两人被打断的言语一起摔碎在了赤司马前。
二人诧异地向前望去。
“…怎忽地这么多人?”黄濑皱眉,收起了折扇:“前面似乎有什么事?”
他俩逛的起劲,竟一时没注意到眼前的人群已沸沸扬扬的喧嚣起来。很多市民都掉头朝着二人来时的路疾步而去,路中间的地摊被人流攒得发出各种物件稀碎的声音。
赤司听到擦肩而过的人语气里透着无法掩饰的忌惮与恐慌。
“蛮夷!前面有蛮夷!蛮夷又来了!!”
“快走!快走!!”
蛮夷?
那些恶徒居然已经深入到这里来了吗?
赤司跟黄濑下意识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挡在前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面前的道路不觉渐渐畅通。
赤司跟黄濑一步步朝着人流的反方向而去。等到周围再无人遮挡视线的时候,那一幕也映入了两人的眼中。
后来黄濑说。虽然那日赤司破戒做了有违他心意的事情,但如果那日他不如此,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只见一个灰黑色的身影被摁倒在不远处的地上,周围有四五个裸露着上身的蛮人骂着脏话狠狠地对他拳脚相向。若有旁人敢上前去,便直接惨死在那些光膀大汉的阔刀之下。
躺在地上的人已被打得气息奄奄,却本能似的蜷缩成一团,怀里紧紧地护着什么东西。
“将军,那人再被打下去就要一命呜呼了,我们——”黄濑皱着眉边说边望向身旁的赤司。
瞥见他神情的时候,黄濑生生愣住了。
直见那红发的人眼角向外骇人地眦着,嘴唇微微张开,下唇微不可察地发抖,一对英气剑眉也不似往常那般温存、而倒竖着于眉心拧成一团。那把沙场上指引着他们四将前行的佩剑,此刻已利刃出鞘,锋芒毕露——
并且!
他的左眼瞳,已一改往日温和的瑰红——此刻陡然淡化成了耀眼的赤金!
“凉太,看好马匹。”
“什——”还没等黄濑反应过来,赤司已经不在他身旁。
那速度快得带起风声。
如此冰冷刺骨的语气!
金发的年轻将领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的黄濑,再也不似平日里那番从容潇洒。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严阵以待地摆出了架势。若局势崩盘,他随时都会冲上去想办法制止他的上司——
因为,赤司要开杀戒了。
这诡异的金瞳代表着赤司另一个鲜为人知的极端人格。能让此人格暴怒而出的导火索,便是赤司遇见了愤怒到一定要战胜、一定要解决的事情。
此时此刻,任何凌驾于他意念之上的人,无论敌我,都只有一个结局。
——就是惨死在他的剑下,不得全尸!
平日里的赤司为人温文尔雅且谦和大度,很少会真正地动怒。就算沙场之上,能让赤司如此的情况都少之又少,可——
到底因为什么……以致引得赤司如此愤恨?
那帮歹人还没来及反应,一道残影带着空气割裂的风声业已冲到近前。
像。真像啊。
赤司眼眶眦裂,狠狠扬起了佩剑。
——和那梦魇里的一切,简直活脱脱地像啊!
只见他身形一展,剑气一旋。每个身在近前的蛮夷强盗顷刻间血肉横飞,尸首分离。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看看那修罗般的身影是何样貌,便已无法瞑目,横尸当场。
周围的百姓吓得四散而逃。
那红色的身影收式立于几具已被**、尚存温热的尸体中央,一红一金的骇人异瞳瞪视得所有的人都抖了一抖。
唯一幸存着的蛮夷惊在当场,刚刚还踢踹着少年的脚顷刻间软了下去,“碰”地跌坐于地,疯狂地打着冷颤。
刻不容缓,那猩红的修罗身形一扬,剑锋一甩,便到了那幸存者的近前。
那歹人失了魂一样吓得拽住旁边少年的头发,胡乱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横在了少年的脖颈间,惊慌地嘶吼。
“你!别.....别过来!”
少年被扯得吃痛,视线被迫抬了起来,却顷刻间被额角上淌下的粘稠血浆模糊了视线。
空气里散漫着一丝混合着血腥气的异香,淡不可察。却令在场的人都片刻失神。
赤司眼神冰冷,剑锋一闪指向那挟持着少年的歹人。
“将这个人交于我,我便留你全尸。”
“你——!”那歹人浑身发抖,心下没有任何办法,咬紧牙关匕首猛地一紧,在那少年的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划痕。
少年闷哼一声,瞬间有猩红的液体沿着那匕首淌下。
“你放我走!不然我真的杀了他!”
一红一金一对异瞳打量着对面两人,末了竟露出嘲讽的笑容。
“哐嘡”一声,那柄利剑应声坠地。
那歹徒见他扔了武器,赶忙擒着怀里再度昏死过去的人向后一步步挪着,拉开一段距离后,他猛地扔开少年,打了个踉跄,仓皇地向反方向逃去。
赤司不屑地摇了摇头。呼地展动身形,即刻就要再追上去。
“——将军!”
身后咚地一声闷响,赤司的动作跟着一顿,回首望见单膝跪地低头向自己抱拳行军礼的黄濑凉太。
“城邦之中,请将军顾念周遭百姓,莫要再开杀戒!”
“凉太,”赤司冷冰冰地启口,语气里带着嘲弄的无情与蔑视:“那都是些暴徒,死不足惜。”
“——请将军三思!!”
“......”
黄濑凉太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赤司望着跪在地上的金发将领。良久。
“...罢了。”
将地上的佩剑拾起,赤司轻轻拭掉刃上的血污,缓缓将那利剑收入鞘中。
“每当你们在我面前这般时,我便知我做错了。”
感觉到赤司撤回了少许气场,黄濑下意识松了口气。双腿一软,竟瘫坐在地。
缓步行到昏死在不远处的少年身边,赤司蹲下仔细查看了一番。
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赤司轻轻揽住少年的腰,循着尚还完好的肌肤,环住他的臂膀,想将他抱起。却不想那少年的怀中滑出一根长棍,滚落在地面上发出钝响。
赤司愣了愣,拾起那铁棍查看——
少年方才死命护住的,正是那根青峰黄濑口中的“铁棒”。
——也正是那管玉箫。
赤司心上刺痛。将那玉箫小心地放回少年怀中。
你这样瞒我,又是何苦。
我于沙场所向披靡,却蠢笨到看不透这世道究竟如何折磨着一个心灵洁净的少年。
我给他一物,他便珍惜至此。任凭那些歹人如何踢踹,都这般舍了命地护着它。
“黑子,对不起。”
诡异的金瞳缓慢地染上了橙黄,最终深邃至瑰丽却温厚的红眸。
赤司的神态渐渐有了温度。
“我那日,便该赎你出这春园的。”
轻轻将他圈进自己怀中,赤司抱着他缓缓站了起来。
少年并未转醒。随着赤司起身的动作,他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赤司的臂弯处。
望着少年紧闭的双眼。赤司再度蹲下,将少年的下半身搁在自己大腿上,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脑袋扶到自己胸口上靠稳,紧了紧抱着他的力道,才慢慢站了起来。
黄濑感受到赤司气场的变化,刚要启口询问,却因赤司声音里的疲惫怔住了。
“黄濑。你带着买到的军需先回去吧。我送这少年去寻个郎中治疗一下。”
“...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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