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呼——你可真是会使唤人啊。”我挥动着酸痛到已经有些麻木的手臂，将一颗熟透了的向日葵花盘割下。

环顾四周一片黄绿相间的花海，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干了一上午怎么还有这么多啊。

“这就累了吗？一看你在城里就是个家里蹲，缺乏运动！。”小钰在我左边的那一列，她收割的速度很快，和我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天的她把头发扎成了两个小辫子，头上戴着一顶黄色草帽，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辛苦你们了，先休息一会吧。”沙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呼，得救了。”我觉得自己离中暑只差三分钟的日晒了。

“来，喝点水吧。”面容慈祥的杨奶奶给我们倒了两杯凉茶。

杨奶奶比我的外婆年纪还大一些，他的老伴在一年前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去城市里安了家，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平常只有她独自居住在此。

“他们想让我也搬过去，不过我怎么也住不习惯。”杨奶奶笑了笑，她的牙齿似乎也掉了好几颗。

“多亏了你们，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啊。”

这片向日葵田是他们夫妻俩亲手栽培的，最初只有一小片地方，数年过去，如今的面积已经翻了几倍。这片区域的日照充足，的确很适合向日葵的生长，每一株都长得相当茁壮。

不过这么多的果实收获时也颇为麻烦，因为没有辅助机械，只能通过人手亲自摘取。

杨奶奶年事已高，干起活自然很吃力，于是小钰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并把我也拉了进来。

“休息好咯，接着干活吧。”小钰捋起袖子露出白净的臂膀，又冲进了田里。

看着她在烈日下那副辛勤的模样，让我稍微感受到了一丝真实。

“真是个好孩子啊。”弯着腰的杨奶奶面带笑意，“今年是最后一次了，明年我就打不算继续种向日葵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光靠杨奶奶一个人打理实在太吃力了。但一想到明年就看不见那盛开的花海，也不免感到一丝遗憾。

“爷爷走了之后，你会觉得孤独吗？”我忍不住问。

“孤独是不可避免的。”杨奶奶把目光投向远方，寥寥几朵云高挂在碧空中。

“即使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吵架呢。人是善变的动物，就算结婚的时候互相理解，也不代表以后也相安无事。”

“你有想过离开他吗？”

“当然，还不止一次呢。”杨奶奶笑了笑，“那个人的缺点多得数不完。不知道是为了孩子着想还是嫌麻烦，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了几十年，现在就算想骂也找不到人啦。”

杨奶奶口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件愉快的事。但我却能体会到她话中蕴含的沉重感。

时间的侵蚀悄无声息，却没人能逃得过。

干完活之后已经是傍晚了，杨奶奶对我们十分感谢，我却累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还是干活有意思啊。”走在回去的路上，小钰没来由得冒出一句，她似乎还留有余力。

“你难道是太阳能充电驱动的吗？”我忍不住吐槽。

“嗯？是你太缺乏锻炼了吧。”

走在夜晚的田间小路上，周围的田地里传来各种虫鸣声，倒是有些吵闹。

“明天记得来画室哦。”我提醒她。

“知道啦。”她挥挥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仰望苍穹，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

今晚是无星夜啊。

“你就坐在那里就好了。”我一边调整着画架的位置一边指挥着。

“这样吗？”

我看见小珏背挺地笔直，同时一脸严肃地瞪着我。

“不用这么认真。放松一点，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可是很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好笑。

“放松？”她看起来不太理解什么是“放松”。

“对，像平常那样就好了，我希望描绘的是你最自然的状态。”

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当模特的人经常会像她这样，习惯之后就好。

“或许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进行也可以。”

“是吗？这样不会影响到你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太小看我了，尽管说便是，就算在喧闹的集市我也能画哦。”我笑道。

小珏没说话，只是把视线撇向窗外，清风吹过，那小巧白皙的耳垂在秀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

我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

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画过了呢？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迫切想完成某一副作品的心情。尽管只是一副简单的肖像画，我也必须全力以赴。

“你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而存在吗？”沉默中，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么哲学的问题。”我一边用木炭条勾画着背景一边回答。幸好外公家里还留下了不少的绘画用品，不然我还得跑去城里买。

“你说，我们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

“这可不好说，有的人找到了能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也许就会觉得有意义吧，当然也有年轻人觉得没意义而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可是生命如此短暂，一旦死了之后，这些经历的事情不都会消失吗？”

“我想应该不会吧。就算死了，亲人和朋友应该都会记得吧。”

“那等亲人和朋友都去世之后呢？”

“……”

“当一个人的故事再没有人记得，他是不是就和没存在过一样呢。”

我停了下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突然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小说的开头：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魂。自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的数量恰好是活着的人数量的三十倍。

在这么多死去的人里，有几个能被以后的人记住呢？

寥寥无几。

我们的生命就如同燃烧的蜡烛一般，只有短暂的炽热和辉煌，而之后黑暗和沉默则是无穷无尽，亘古绵长。

“从个体上来说也许意义不大，但对于整个人类群体来说，我想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我们现在取得的成就都是依赖于前人的基础之上，就算个体被遗忘，只要把他当做集体的一部分就好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忽然，她幽幽地问了一句。

“当然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样啊。”她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的表情。

“怎么回事，你今天怪怪的啊。”

一连几天的上午我们都在房间里进行着工作。小珏并没有再和我聊天，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乖巧地像只优雅的布偶猫。

托她的福，进展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虽然一段时间没有动笔，手指已经变得有些生疏，好在画画的感觉已经形成了记忆，只要找到感觉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

我杜绝了一切外出活动，安宏来邀请了我好几次，都被我一口回绝。

除了吃饭和睡觉，我每天呆在画室里，细致入微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整幅画的轮廓已经成型，接下来还需要一些个性化的表现。

我坚信肖像画也是有灵魂的，除了面部的表情与神态，优秀的画家必须学会捕获模特个人精神层面上的特质，并将它临摹到纸上，作为一种完整的表达。

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了？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想画好一幅画的心情是如此强烈。

我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接触绘画时的情景，自己的小手用蜡笔在白纸上的涂鸦，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是单纯的享受，那种创作的快乐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呢？

我精疲力尽地躺在地板上。身体明明已经不听使唤，思维却还在不停地运转，真是奇怪的体验。

还需要最后一次，这幅画就能完成了。

我想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回归学校了，毕竟已经荒废了太久时间，趁同龄人还没把我甩开太远，至少得想办法弥补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把这幅画亲手交给小珏。

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是开心地收下，还是只是简单地说一句“谢谢”？

我有些忐忑。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我们约好的最后一天，小珏并没有露面。

我坐在站台前的长凳上，从白天一直等到晚上天黑，可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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