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三）

清晨，屠星被风猛烈的呼呼声惊醒。

因为昨晚她睡在离洞口较近的地方，此刻她的头已经被露水浸得湿透。她的侧腹不知道为什么，有被蹭过的痕迹。

她甩落头上的水珠，准备再睡一会儿，可她却敏锐地发现周围气味的变化。她随及意识到了什么，一扭头，曳影的铺位是空的。

她愣在原地：“曳影？”

没有回应。她开始试图驯服自己僵化的双脚，向洞外迈步。露水和狂风冲掉了曳影的大部分踪迹，不过万幸还留着一点气味。

曳影为什么会大清早离开？而且貌似还是向族群狼气味多的地方走。她一向很警惕，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差错，除非……

屠星凭借嗅觉，发现族群狼的气味被盖在曳影的气味之上，显得更新鲜。

族群一定是发现了我在附近，派了巡逻队来找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也一定发现了曳影的行踪，并且顺着她气味方向去了。

不……如果曳影出了事情，那都怪我！她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独行者，预祝群内的纠纷毫无关系。现在因为我这个外逃的灾星，她也不得不跟着受牵连……

星族在上，就算我被你们诅咒，就算我最后惨死，也不要伤害无辜的狼。

面前，大批族群的气味随着狂风刮来，曳影的气味也越来越重。屠星略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认得这条路。前面有个悬崖，高度差虽然不大，但因为下面全都是坚硬的岩石，还有荆棘丛，狼跳下去几乎无一生还。

她真的不想去那个地方，但可惜族群狼的味道很浓郁，就像是在悬崖旁边聚集过一样。她又向前走走，看到树上挂着一撮族群狼的毛发。

她知道这片毛发的主人，他的味道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庚脚。那个吃鸦食的婊子。

她皱了皱鼻子。曳影的味道也浓重起来，不巧的是，还夹杂着血腥味。

屠星以最快的速度绕路冲到悬崖下面。

“曳影！你在哪里？”她沙哑着喊话。

曳影的气味已经浓烈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屠笃定她就在附近。

果然，她听到一声来源于大树荫下的答复。“屠星……我得告诉你件事情……”

“曳影！”屠星冲过去，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她看见曳影全身来自于荆棘丛的划痕，和身下的一摊淤血时，她只感觉整个胸腔都被掏空，瘫倒在地上。

曳影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不顾嘴角吐出的血沫，说：“屠星，那些族群狼在追捕你！趁他们走远了，你快点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屠星用力深呼吸，才得以缓解哭的冲动。

“是族群狼把你推下去的吗？”

曳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眼神已经暗示了一切。

“开心一点，你没必要一辈子都活在仇恨与自责当中，那对你没好处。”她柔和地说，“Just be yourself，forever.”

屠星睁大眼睛，突然开始大口喘气。

“虽然我侥幸没有摔死，但也活不了多久了。”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使曳影不得不皱着鼻子，但她却还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听我的话，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屠星麻木地点头。

相处了这么久，她听了曳影所有的话，但唯独这一句，她绝对不会照办。

“对了，我师傅在那片森林的对面。你可以去找她。”

曳影顿了顿。

“别难过呀，至少我现在还活着。你想想，我们还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呢……”

屠星失控地叫出声来。这一点也不幽默！曳影痛苦的喘息声让她的心感受到刀绞一般的疼痛，甚至让她呼吸不畅。她步步后退，缓缓转身，接着便开始狂奔。

因为汗水，她的口腔变得粘滑。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张开嘴大口呼吸过，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

此刻，她谈不上有什么想法。她的心已经如朽木一般，腐烂，扭曲。她突然记起好久之前那颗被雷劈倒的老树。

貂星……你个老不死的东西！我他妈救了你！你们还害死了我最亲近的狼！

曳影的死甚至没有让她掉眼泪，但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曳影说得对，至少此刻，她还活着，还能与自己一起呼吸新鲜空气，还能和自己一样躺在草坪上，欣赏早晨的日出。

是时候改变了。

她穿过了森林。

……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剩下的岁月的，堕落？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复仇的焰火舔拭着她的脸庞，又无情将她吞噬。

曳影的师傅叫左道士，他确实是头耐心又强大的狼。更完美的是，他非常支持屠星复仇的计划。

因为当他听到自己曾经的爱徒被族群狼推下悬崖后，他的身体猛烈颤抖，猩红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火焰。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屠星。

“首先，你要有足够强悍的身体。”左道士说着，无奈地摇摇头，“曳影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注重这方面训练。”

屠星不想提到曳影。她真的不能再受到打击了。左道士注意到她的沉默后，也很配合地闭口不提。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左道士什么，总之后来她每天早上都要被逼着去外面跑步。

左道士在独行者中的人缘实在是好。听他们说，他曾经帮助疏散一群因洪水而聚集的独行者，让他们免于身亡。自此，所有独行者都爱戴他，甚至还有想过在他的带领下，组建泼皮狼军队，攻打族群。

左道士曾经问屠星：“你需要我组建狼群来帮助你吗？”

但屠星委婉地拒绝了：“这是我与族群之间的事情，我必须自己去做，不能把你们也给连累。”

她还在泥潭里打滚，除去本身的气味后悄悄潜入过族群营地。她暗底下联络了族群中的一只狼，给点好处，在对方口中获取族群内部的消息。

现在，她只需要等一个契机。

……

屠星没有想到，那个契机来得这么快。

她在族群内部联络的狼给她的一个消息，让她的内心温度在曳影死后第一次回升。

貂星得了一场病，失去了他的最后一条命。

也就是说，她又失去了一只曾经真正在乎过关心过她的狼。但这又何妨呢？只是过去罢了。现在，他背叛了我！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新上任族长还没有领取九条命，我可以趁此机会插手，把那个新族长杀了。

接下来的消息又让她为之一喜：族群的副族长也死了，族群内部现在正处于大乱时期。

好啊！

虽然她怀揣着对族群的歉意，但她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曳影，为了我，为了族群。

希望那些族群狼赶紧明白，他们对星族信仰得太深了。

她没有在当天行动，反而忍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此时，狼群一定已经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混乱，再加上没有族长，偷袭成功的几率会很大。

左道士走过她身边，向她点了点头。

屠星顺着原先定好的一条鲜为狼知的路线，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直接来到了营地入口处。

不知道为何，营地周围白雾缭绕，让她感觉呼吸不畅快。

她打算先不要打草惊蛇，而是悄悄探出头观察。

果然，营地内一片混乱。

“星族啊！我们必须赶紧找出一个族长！”

“难不成你想当？”

“怎么办？还没打出个结果来。”

“我们又不像独行者和泼皮狼那样野蛮，我们必须得用更‘狼道’的方法！”

“收起你那一套吧，反正目前我赢了！如果再没有人来挑战我，我就理所应当地继承族长的位置了！”

屠星看见一只深灰色爪子的公狼站在高原上，俯视着众狼。但是因为白雾，那只狼的面孔时隐时现。

她还是立刻辨认出那是庚脚。

如果让那个死倔还贼特么迷信的羊脑子当族长，这个族群都不知道会变成哪副鬼样子。

她眯了眯眼。庚脚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红，但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其他狼的。到底要不要现在冲上去呢？如果庚脚现在还精力旺盛，她不敢笃定自己能完胜他。

“庚脚你个卑鄙的东西！”一只狼大吼着，从喉咙里喷出血。“在我们都打累的时候，你他妈来了！”

哦好吧，看来他到也有点脑子。

屠星更加犹豫了。

庚脚露出狰狞的邪笑。突然，他耳朵一抽，杀红的眼睛瞪向营地外：“我闻到了陌生狼的气味。”

不好了。

这下，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屠星站了出来，眯起眼扫视曾经的族狼。

不知道为何，那些白雾开始消散。

“灾星？你他妈还敢回来呀？”

众狼开始咆哮，紧紧围着她，步步向前逼。

“你造成的那场泥石流！”

“貂星生病都是因为你！”

“星族的预言里说过，她来了，族群就要毁灭了！必须要赶紧除掉她！”

“不过现在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屠星悠然地站在那里，低头玩玩爪子，听着他们的那些可笑的控诉。

庚脚弓起背，翻卷嘴唇露出牙齿：“屠爪，好久不见嘛。想你亲爱的家了？”

屠星向前一步，气势毫不逊色于对方：“谢谢你们如此欢迎我。实际上，我无时不刻都在想。”

庚脚突然扑起，但是她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招很完美的侧闪，庚脚连一根毛都没碰到，下巴还猛遭地面的重创。

“你怎么……”庚脚眼中写满了震惊。

“很厉害，是吗？”屠星不紧不慢地舔舔爪子，“至少比你这副愚笨的身体好多了。”

庚脚再度扑起。这一次，屠星没有选择躲开，而是直面对方的攻击。她挥舞爪子打在对方的脸上，但是这无痛的动作只是一个掩饰，趁着庚脚分神之际，她咬住对方的左前爪，将其拽倒在地。

庚脚痛苦地嘶叫着，鲜血的味道蔓延开来。

不得不说，左道士教的那几招不仅有用，还很awesome！

她鄙夷地了瞟一眼面前被打败的公狼。

“一起上！杀了那个灾星！”庚脚气急败坏地大吼，但随即脖颈处就挨了一下子。他抬起头，认清了打他的狼：“你……怎么会……”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会这样贸然闯进来？”屠星微微一笑，“我早就在内部穿插好了帮手。”

她的声音少了底气，因为她心知肚明：她穿插的帮手太少了，不够对付一整个族群的狼。

她很害怕众狼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来混战，于是她挺起胸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坚定些。

庚脚紧紧盯着她，眼里闪烁的绿光让她有些心悸，便下意识地往后退。她立刻意识到，这一个动作直接暴露了她的想法。

所有狼都朝她冲来。她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忘记了如何还手。撕扯皮肉的疼痛感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尖叫。但最令她感到绝望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失败。

庚脚冲上来咬屠星的喉咙。她无助地看了看包围圈外联络好的帮手，却发现对方只是一挑眉毛，不为所动。

好啊……

她突然跳起，把庚脚按在地上。曳影……屠星拼命回想着她名字，以及树旁边的那块皮毛……她把嘴吻伸进对方柔软的颈窝，接着就是一通乱咬。

狼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屠星终于没了力气，松开了对方。

失败了……

“屠星！”

是左道士的声音吗？可是……他怎么会来？还有她熟悉的独行者们的气味。

他搬救兵了，他搬救兵了！

……

对于屠星来说，在争夺族长职位的战斗中受到师傅的帮忙，还昏死过去，一直是陪伴她永生的耻辱。

但是，至少换来了成功。

她望向面前的高岩。只要站到那顶端，可以俯视下面的所有狼，迎接微风的轻抚。

“屠……屠星，恭喜您……”一只狼缩在旁边，身体微微颤抖。他甚至都不敢抬眼看她。

屠星的嘴角露出一抹邪笑。这个族群以后是我的了，我是这里的族长了。然而代价是……

她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受伤倒地的狼。

不，不必为他们感到悲哀，想想他们曾经对我的看法吧。受点伤根本不值一提。

“你们之前因为一个小小的谣言而不接纳我。现在，我让你们不得不接纳我！”

她大笑，畅快淋漓。

身旁传来一声低吼。她转过头来，绕有兴趣地看着庚脚的举动。

“我真想把你吃屎的表情从你脸上去掉！”庚脚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应该是刚刚那几下使他的喉咙充了血。

屠星一愣，笑了出来。真是够倔强啊，仍坚持他那愚蠢的一套。她的尾巴拂过庚脚的鼻子：“啊哈，可惜你不能。”

她开始走向高岩。那沾满鲜血的尽头，就是她一直以来都渴望的。那么久的折磨她都强忍下来了，可如今的脚却如磐石一般沉重。

她只感觉自己走了一整个秃叶季。她终于到达了最顶端，此时的脚也重到了极点。

“从今以后，我就是屠星！”

天上突然翻滚起了一阵巨雷。然而雷声过后，那些白雾完全散开，营地内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狼群议论开来。然而当他们再度抬头时，眼睛中居然多了份虚伪又该死的认可和钦佩。

不，不，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她第二次环视四周。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些受伤倒地的、嘴里不停咒骂着的狼，而是眼神中充满绝望的狼，那个眼神……

她见曳影最后一面时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

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曳影啊，你看我都做了什么……”

……

屠星竟然安稳地掌管了族群一个四季。

在这一个四季中，没有星族的过多干涉，也没有那些令他们狼心惶惶的、充满玄幻的预言。星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干扰过他们族群。

其他三个族群对屠星表示了极大的敌意，于是屠星直接将他们族群从四大族群中分裂了出去。

虽然没有了星族的预言，确实有更多他们来不及躲避的灾难。但是不可预料，才是自然的生活。

屠星已经明白了星族的意思。星族那个所谓的预言中的灾难，只是针对于他们自己。她有着反对星族的绝对能力，她当上族长之后，星族就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族群了。

她知道族狼还是向往着星族引领的日子，但是因为对她的畏惧，他们只好表现的不在乎。

所以一直到最后，屠星还是没能真正得到他们的接纳和认可，她还是得奢求平凡。

在屠星刚当族长时，她就发现族群里也是充满爱的。尽管他们畏惧她，但是每当她经过，都会有一个母亲将幼崽护在身后。如果不是她，不知道他们会过得多开心。

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渐渐放下对她的警惕。他们有时还会向她笑一下，或对她开个玩笑。那一刻，灾星的称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族群当中感觉到爱。如果她听了曳影的话，那么多恐怖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而她，屠星，才是打破这一切美好的罪狼。

她只能永远地活在愧疚之中。

说到底，她还是那个失败者啊。

她突然想起了曳影，那张保持冷漠，唯独对她敞开心扉的脸。

“拜托，亲爱的。星星又不是围着族群狼转，他们的那什么狗屎预言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开心一点，你没必要一辈子都活在仇恨与自责当中，那对你没好处。”

“Just be yourself，forever.”

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是啊，迷糊了那么久，也该醒醒了。

这一整个复仇计划，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真正感觉到开心过。

夜里，她狼狈地逃出了族群。

族群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变革。我走了之后，他们就会重新接受星族对他们的领导，重新过上快乐的日子。

……哦不，星族不会怪罪于他们吧？

她被自己蠢笑了。

终究还是深爱着家，爱着族群的啊。

虽然自始至终，受伤的总是她。

……

屠星来到了黑星石旁边。那是与星族沟通的地方，也是这个世界与星族唯一的连接点。

她将鼻子轻轻抵在石头上，小声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我只是希望当只平凡的狼，融入族群。我也没想过要当族长啊。”

黑星石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发着幽暗的白光。

“我感觉我才是那个小丑，话说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她轻轻摩擦着石头，动作从未那么轻柔过。“不然我可以和曳影一起生活下去……不过说到底，这都怪曳影。”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既渴望复仇，又想对族群好一些，让他们接纳我。我打赌我这辈子听过最有感情的一句话，就是……就是……”

她抽噎了一声。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星族，不管你们之前对我做了多少事情，我都原谅你们了。”

屠星趴下来，枕着黑星石冒出的白光，昏昏睡去。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白色的仙狼，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她的胸口突然钻心惋骨地疼痛，但她没有动。她不想打破这美好的梦境。

……

她悄无声息地猝死在了黑星石旁。

……

……

写了一篇没有泪点的刀文（？）结尾反复看了几遍都觉得很怪，感觉是为了盲目抒情有点拖拉了（但懒得改，想不到更好的）

别问我狼为什么会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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