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主义明显表现出反“文化”倾向,当它摧毁“白色的神话”时,建立在“神话”之上的传统文化观也将化为沙滩上的“痕迹”。德里达的文字学是写在这沙滩上的,从零开始,从被埋没的足迹中寻找非“神话”的视野天地。这些零乱交叉,模糊不清的“痕迹”是颠覆传统西方文明大厦后的新景色,它体现的是西方文明从前没有的价值与意义,是将传统价值意义“涂改”后才观察到的意义,在此之前它一直“隐蔽”着。德氏从西方文字的缺陷入手破坏西方哲学传统,这个角度相当独特,其目的仍是完成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提出的使命:拯救西方文化的危机。
如何评价德里达的理论?我认为评价的合理性在于:不陷入任何一种“先入之见”。通过分析双方的“偏见”,指出这些“偏见”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揭示这些“偏见”的意义,然后尝试着“融合”这些偏见,让它们之间展开“对话”。我认为,“偏见”是必然的,无法避免的,因此,简单地判定这些偏见中哪一个“真”,哪一个“假”是非辩证法的。
哲学是对意义的探讨,这种探讨是不可穷尽的,而探讨本身是由无数偏见组成的,这些“偏见”从诸多角度描述意义,这些偏见“总和”(事实上实现不了这个“总和”)就是哲学本身。就哲学史而言,凡存在过的“偏见”都有其合理性一面,这是符合辩证法的态度。
语言和思想的同一性传统,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基本没有动摇。德里达试图从根本上破坏它们的同一性,这就破坏了传统的观察角度,得出不同的意义。文字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类似的还有音乐、书法、舞蹈、绘画,它们都是无法言说的,与心灵没有直接的同一性,不能用概念解释之。「德里达看出文字的相对独立性,它与“心声”不忠实,文字可以相互寄生,一词多义,词义模糊,它不遵守逻辑思维的同一性」。
谁见过“思想”?表面上,思想只是笔划、声音、动作、形象,总之是见诸实践的活动,舍之,心灵就是虚无。但它并非虚无,否则说话和文字的含义是什么?思想是观念对象,人们读书写字说话时就交换这些观念。但如何实证这些观念?逻各斯只重视心灵和说话,却忽视了思想的物质性。德里达说思想是“无”,是说它的纯观念性。思想是词,是物质性。诗人盖奥尔格说: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维特根斯坦说:不要想,只要看。这些都有类似的意思:从思想向语言转向,走向实证领域,这为哲学开拓了新的研究空间。
悬搁思维空间,灵魂便不再开口说话。剩余的是传统尚未言说的领域,一种新的意义,不同于传统价值的价值。文字学的辩证运动集中反映到后现代文化形态:不确定性、模糊、间断、多元、散漫、反叛、变形、无中心、解构、非神话等等,这就突破了文字学意义,成为一种思考方式和生存方式的转变。
文字学的生存空间是有价值的,这是一种默哑的“言说”,它返回思维逻辑之前的“原始自然状态”,这里无传统的“精神污染”,像原始的舞蹈,刻在甲骨上的道道,石窟中的雕刻,书法的线条……这些为我们打开新的想象空间:非传统的模仿或表现的文化场景,一种自由创造的、体现个性的多元空间,它是偶然的、片断的,给人以莫明变化中的惊喜,一扫模仿的单调。
德氏“文字学”的新视野表示了返朴自然的态度,想从意识形态的幻象结构中脱逸出来,走向朴实的天真,它诉诸非属人的意义,就像自然的“痕迹”,就像胡塞尔视为无意义而德氏称其为有文字学意义的表达式:“green is or”,它在字形上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 其意义独立于人。
我们能否对与传统背离的德氏理解方式持宽容态度?对同一个研究对象,从不同的角度描述,呈现的意义完全不同,它体现了价值观和旨趣的差异。人们大都认为德氏太隐晦,是因为传统文化结构已“先天”地印在我们心灵,太难“悬搁”它们。但唯有抛弃传统“偏见”,才能显示这些“道道”,继而欣赏它们。解构使我们的精神分裂为二,颠狂的一半回归自然的素朴,理性的一半属于传统文化。
文化创新是不断转换观察角度(偏见)的结果,这种转换与其说它“好”与“坏”,不如称之“新”与“旧”;从历史眼光看,“旧”与“新”都有其各自时代的合理性。
从解构主义的“偏见”出发,文字学无“深度”,“深度”是一种文化模式强加给自然的。确实,我们在深度思维的哲学里生活太久了,几乎从不怀疑其合理性也是一种“偏见”。但是,既然规范是人为自己制定的界线,人便有权破坏它。时代文化的发展在不断“越界”,而惬意甚至狂喜常来自于越轨。由此观之,不守规则也是“合理的”。
德里达的“文字学”有价值吗?我认为,如果休谟对因果性的诘难仍苦恼着人类思维,德氏的文字学运动就有存在的价值,因为深度思维确有虚幻非法之处。如果把文字学称为非观念的“辩证法”的新形态,这种新“辩证法”的研究价值在于它从一种新角度确立了文字学“新空间”的意义。在反传统思维方式的共同背景下,德里达的倾向反映了当代西方哲学文化界的一种普遍情绪:「在另一种生活空间和方式中呼吸新鲜空气的愿望。这并非一定是哲学本身的悲哀,只是象征传统哲学模式的衰落」。
换句话说,传统哲学不适合当代西方的时代精神。哲学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解构主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时代文化风貌,值得我们重视它。
但是,解构主义的“偏见”毕竟是“偏见”。任何具体的哲学形态都是以一种偏见批判另一种偏见,这种批判的相对合理性仅在于它是从新的角度描述意义,从而为“意义家族”增添了新的“成员”。任何“偏见”都不是绝对真理,同时又都有存在的价值。这些价值并不会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消失它的“痕迹”,因此哲学经典著作比自然科学经典文献更耐读,其“价值”更久远。
解构主义在抓住传统“偏见”弱点的同时,将传统的“价值”也一同抛弃了,这是德里达的局限:他否定代表这种价值的思维方式曾经有过的合理性。
逻各斯传统是西方文明的象征,理性的旗帜是启蒙和民主的标志,主体对客体的征服使西方工业社会的进步走在人类的前列。没有理性传统的巨大历史作用,就没有现代工业社会。逻各斯是一种理想、信念、追求,它曾经是科学之王。在诸多经验科学从哲学内部完全分化出来之前,哲学是文化的精英。理性给科学以巨大的启迪,推动着科学进步。培根、笛卡尔、莱布尼茨、康德的思想是哲学与科学完美结合的典范。逻各斯的思维方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标志着西方文明的生活方式,在历史上是进步的、合理的。
逻各斯追求一种深度的逻辑思维,从现象中寻找本质和规律,概念的逻辑思维并不是简单的游戏,它力图成为经验世界的模型,人类抽象思维能力从逻辑中发展,使人类离开自然状态越来越远。这种深度思维是西方精神文明的体现。
这些,就是解构主义“涂改”和“悬搁”的对象。简单的“涂改”一笔勾销了西方文明遗产,失掉了任何本体论依托。解构主义确实掉进了荒诞的无底深渊,不可自拔。宣称“意识形态的终结”是对传统西方文化和人本身的挑战。多少世代以来,精神一直是人类文明的支撑点,人们崇尚理性和宗教,害怕孤独,求得心灵永恒的寄托,任何价值道德理想都是对生命精神的赞扬。以解构主义为代表的当代激进的欧陆哲学,在宣称要挽救西方文化危机时,已经使20世纪西方文化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道德沦丧,前途渺茫。
所谓“白色的神话”实际是真理的象征。真理绝不是“无”,它是公正、规范和必要的权威,如果说传统思维方式中的真理含有谬误的成分,那么,因其存在谬误而否定真理本身的存在,会陷入更大的谬误。所谓的“green is or”简直就是回到不可能的蒙昧时代。观念、本源和目的的空缺留下的也不是解脱后的畅快淋漓,自由嬉戏中蕴含的是卢梭式的痛苦负疚,结构及秩序丧失的结果不仅是社会的分裂,而且是人类精神的分裂,这种后现代景观并不是人类文化的理想状态。
人毕竟为自己的目的生存。尽管目的各异,但从哲学的思考而言,人类的目的是有共性的:渴望幸福的生存空间,我们人类的家园。「当康德说人是目的而非手段时,弘扬了人的价值。德里达却把人连同时间一起撕成“碎片”,成为漫无目标、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海涅曾说,老康德杀死了天国(形而上学)的守卫队,但仁慈的康德毕竟为信仰保留了地盘。但德里达却“残酷”得多,他将最后的信仰也扼杀了。
综上所述,哲学是从多角度对意义问题永恒的探讨,各角度均具“合理”和“偏见”两方面,但都丰富了哲学遗产,解构主义亦然。哲学与自然科学有实质性不同,哲学更尊重历史遗产。所谓“断裂”只是一种比喻用语,彻底的断裂不会出现。哲学的智慧与经验科学的智慧不同,远古年代的哲学并不一定比当代哲学“落后”,这是由哲学的性质使然。哲学是不同时代人类精神的精华,不同时代的精神风貌不会相同,所以有不同的哲学问题,不同的话语结构和思维方式。时代发展了,哲学的怀疑与批判必然出现,这就是哲学的生命力。哲学的真理(意义)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批判的哲学史证明,没有一种哲学体系能充当宗教的角色,成为不可更改的教条。哲学最宝贵的价值是批判的辩证精神。基于这种判断,我分析了解构主义的价值与偏见。进一步说,真理和意义的非唯一性启示我们在批判某种思维方式缺陷的同时不扔掉它曾有的价值,同时承认另一种观察真理与意义角度的合理因素和局限性。这样,才能俯览全局,取哲学智慧的精华。
我们不应被西方学者所谓的哲学衰落论所迷惑。所谓“衰”可看做一种价值尺度暂时被遗忘,但某种价值判断并不代表哲学整体存在的价值。因此,所谓哲学正在死亡的断言,只是由于当代西方学者看到传统价值及其生存方式的局限性而表达的失望情绪。
但是,哲学问题并没有消失,它永远存在。就批判而言,任何时代都有哲学衰落与重新复兴现象,本世纪亦是如此,只是更具有时代特色。这一特色是以当代西方哲学家对形而上学传统的整体叛逆为大背景的。令他们困惑的是,哲学的出路在哪里?这预示着:西方人的哲学传统并不是哲学的权威标志。哲学智慧属于全人类。
同时,西方哲学传统的衰落并不是哲学本身的衰落,不是哲学问题的死亡。哲学将改变自己的存在方式,就像哲学史曾有过的情形一样,这种改变预示着哲学在新世纪的复兴。
注释:
〔1〕亚里士多德:De interpretation,1.18a3,转引自德里达《论文字学》(1967年法文版)第22页。
〔2〕德里达:Positions(立场),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7年版,第321页。
〔3〕德里达:De la grammatolog(论文字学),les Editions de Minuit,第21页。
〔4〕德里达这里的引号相当于胡塞尔的“悬搁”,加括号。
〔5〕德里达:Positions(立场),第47页。
〔6〕法文usure,原意为高利贷,耗尽。
〔7〕德里达:Marigins of philosophy(哲学的边缘),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3页。
〔8〕德里达:Dissemination(播撒),芝加哥大学1981年版,第258页。
〔9〕德里达:De la grammatologie(论文字学),第227页。
〔10〕德里达多次用“hymen”(处女膜)隐喻其文字学特征。
〔11〕德里达:Marigins of philosophy(哲学的边缘),第4页。
〔12〕德里达:Marigins of philosophy(哲学的边缘),第12页。
〔13〕德里达:Positions(立场),第44—45页。
〔14〕转引自德里达《写作与差异》英译本,第209页。
〔15〕德里达:Positions(立场),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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