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生还

“不，这不是真的！”

反应最大的不是白蕊姬，不是黄绮莹，而是塔娜。她猛然站起，眼中闪着破碎的光。

或许别人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激动，但只有她自己清楚金玉妍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在刚入宫因失言闹了笑话的时候，对方是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传授她宫中经验，为她排忧解难。在她眼中，金玉妍是姐姐，母亲，信仰一般的存在。

如今，神明幻灭，信仰崩塌，多重噩梦，她几乎要扑上去:“嘉嫔姐姐，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说啊！”

她对她的所有感情都是真心实意的呀！为什么啊！

金玉妍却不理她，她当然知道塔娜崇拜她过了头，可自始至终她都只把对方当一把还算能用的工具。因为不是她要求对方把自己当神佛顶礼膜拜的，她的期望与她无关，她不背负。

她只是攥着贞淑的手，与她对视。对方因她突如其来的自爆神情焦急，两眼写满了不赞同，立刻就要出言补救，但金玉妍抓着她的手紧了紧，贞淑便不再动弹。

没有任何言语，她却比任何人都快一步理解了主子未宣之于口的那些东西。贞淑抿紧了唇，眼波哀凉，似啼血的杜鹃自枝头跌下，没于风雪。

终于全部消逝，唯留相伴到天地尽头的坚定。

金玉妍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好像这么做了，她就会被谁带到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去。她安静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臣妾知罪，臣妾对做过的所有事情，供认不讳。”

像是怕皇上会为求得细节把人掳走，她停了停，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自己出言补完所有:“那张纸条的字是贞淑所为，她从小研学书法和医学，比乌拉那拉氏本人更早接触各类书法大家。那张纸条也是阿箬偷出来给我的，藏身在手串里，在钟粹宫悄无声息地调换。朱砂也是我嘱咐阿箬去涂的，因为乌拉那拉氏对她实在薄情，我才能悄无声息地将她策反。那味药材的确失传，我所交给阿箬的，是最后的存货。为什么挑中玫嫔，因为贞淑懂相看之术，她告诉了我最好的人选。玫嫔小产，是我一手策划，精心谋算下的结果。”

真相终于大白天下，沉冤得雪者面沉如璧，如愿以偿的求索者也没有丝毫庆祝的意思。

唯有惢心闭上眼睛，叹息缭绕于长春宫的上空:“终于，奴婢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在收到宋太医信件的时候奴婢就开始不安，因为此事已经盖棺定论，满宫都不被允许再提及，我若是贸然再起风波，只会给阿箬姐姐带来更多的伤害，指不定还会葬送了自己。所以奴婢谁也不敢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忍耐，忍得牙齿都要发酸。”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相残酷血腥，但也有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如今一切都明晰了，想来阿箬姐姐也可以瞑目了。”

金玉妍交代完一切后就继续跪在那里了，脸上有种心如死灰的麻木。这很正常，罪名证实，等待她的只有死亡。面对死亡，上至圣人，下至贫民，没有人不怕，任谁都要挣扎的。只是因为她现在失去了所有臂膀，连负隅顽抗的资格都没有，才放弃了暴露更多丑态。

但金玉妍知道，不是的。尽管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会输得这样惨烈，可一切真正临头，她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不能接受。她感觉自己身处一片纯白的世界，万籁俱寂，空气都是安详舒服的，灵魂轻飘飘的，都要飞起来了。

却陡然听到了惢心的喃喃，把她拉回这个肮脏的地界。眉头一皱，她骤然拔高了声线:“你说阿箬可以瞑目？”

她似是无比愤怒，脸上肌肉都在抽动，身躯不住颤抖。愤怒攀升到了最高处后，化作大笑从她躯体内爆发，她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竟要扶着贞淑的肩头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她的面色是阴冷的，覆盖着森森白雪，与之相对的是她的眼睛，燃起橙色的焰火，直直地看着惢心，仿佛在她看来对方是什么污秽的物事，而她是正义的化身，要将其燃烧殆尽。

“你觉得你是在为她报仇，觉得她会高兴？错，大错特错！枉你揣着她的遗物，与她相处多时，却到现在都不知，她的真正心愿！”

“我告诉你，我认的，只有玫嫔失子一事。阿箬她是自愿去死的！而你！自顾自夺走了她的愿望，还大言不惭为自己的行为施加溢美之词，捧上神坛！你才该被流放到十八层地狱去！”

她眼中火焰燃烧得更烈，几能将这里所有的物什点燃，将所有令她愤懑、憎恶的事物尽数灼烧。她的声音也是放得极为不甘的，不甘充斥响彻整个大殿，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必须要与之共振。

魏嬿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忽然感觉眼前的场景好熟悉。好像自己也曾跪在地上被千夫所指，而后抛开一切，肆无忌惮地将所有块垒尽数发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够了！”皇帝终于起身离开了禁锢他的宝座，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一众人，再也不隐藏他的满眼厌弃。一水的如花美眷，各有千秋的容颜，他却透过那精心描绘的面皮窥见了她们可憎的灵魂和由内而外散发的腐烂臭气。

他知道的，一直知道的，这些女人的性子，其实并不是表面展现出的那般。他甚至知道她们每日会怎样涂脂抹粉，将上天给的脸遮盖完全，另外替自己又造了一张温婉可人的面具[1]。但他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因为他是得益者。如果她们能一直装下去，他也只会当做是她们为取乐自己做的努力，视为印证自己魅力的功勋。

可是如今，所有遮羞布都没了。惊艳不再，红妆不在，唯留愚昧的思想，活像遗弃千年的尸骨，污人眼目的鱼眼珠。

他几欲呕吐，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极度的不适，胃里都开始翻江倒海。他直截了当地宣判:“嘉嫔金氏，心肠歹毒，残害皇嗣，赐自尽。玫嫔白氏，捕风捉影，是非不分，褫夺封号，降为答应。朕要说的就这些，剩下的，皇后看着处理。”

明黄色的衣袂一扬，帝王踏上柔软的地毯，脚步轻盈无声，毫不留恋地去往有光之地，将身后狼藉尽数抛下，仿佛从未来过。

塔娜闭上眼睛，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纯嫔被吓得一个惊叫，捂住了肚子离得远远的，琅嬅迅速指挥宫人将二人送回宫中安排太医。

失去所有的金玉妍停了怒火，靠在贞淑的肩膀上低低地笑了起来。而获胜的白蕊姬在长久的静默后，忽然也捂着脸，痴痴笑出了声。

她们笑的，是同一件事吗？

作者：[1]改自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原句是，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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