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抉择

第四章 抉择

陈天酬的父亲在乡政府上班，是梓东乡人民武装部的部长，村里都知道老陈是政府吃皇粮的，也是当年从这村子里走出去，还算体面的人，加上对邻里八乡说话客气，办事公道，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老乡们都习惯称呼老陈是老陈部长。

老陈部长之前，还有一个称呼叫“陈代表”。

那时候他还年轻，是部队正连职军官，被派遣到县邮电局军事代表室任军事代表，后来转业，在川江县邮电局工作过一段时间。

这个武装部长，其实就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儿，手下只有一个武装干事和十几个民兵连长。

平时家里缺乏劳动力，下班还得往家里赶，要趁天黑之前，帮忙干些农活。

秋收的农忙暂时告一段落，这天老陈部长下班，没有去田里干农活，直接回家，还买了一斤猪肉和一根猪棒骨。

老陈部长发工资，全家人打牙祭。

饭菜端上来，香气四溢，一碗青椒回锅肉，肉其实是已经熬过油的油渣，一盆棒骨炖萝卜汤，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吃晚饭，难得这么丰盛，尽管肉不够吃，萝卜汤可以管够了。

桌上还有四个白面馒头，陈天酬说：“我在城里已经吃了一个，爸爸妈妈和弟弟，你们一人一个吧！”

老陈部长说：“我们乡政府的食堂，经常都有馒头吃，你吃吧，大小伙子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其实陈天酬知道，父亲在乡政府，是出了名的“节俭标兵”。为了给在城里读书的陈天酬，凑点生活费，常常是米汤就着泡菜，就能对付一顿，乡政府食堂有一个大福利，就是米汤不要钱，可以随便喝。

老陈部长在自己寝室里，放了一个泡菜的坛子，自己从家里带来些新鲜的蔬菜，放在坛子里泡上，常说随时可以吃上新鲜的泡菜，喝上食堂的热米汤。

有一次听母亲对老陈部长说：“你还是在食堂打一份米饭嘛，光喝米汤，不经饿而且还没有啥子营养。”

老陈部长说：“嗨，这个你就不懂了，这煮米饭的营养啊，全剩在米汤里头，所以说这米汤又叫米油，懂不懂！”

陈天酬坚持说自己已经吃了，老陈部长说在单位经常吃馒头，两个弟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他们倒是不客气，他们手里的馒头下着萝卜汤，三下五除二，几下就吃完了，老三还不太懂事，见碗里还有一个馒头，伸手就要拿来吃，老陈部长见状，便拿过来，撕成两半，给了小兄弟俩一人一块。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情景，陈天酬感受到情亲的温馨，竟然忘记了一身的酸痛。

陈天酬的高考成绩，老陈部长已经知道，考大学差了几分。但他对儿子的文化底子还是有信心，他一直有这个打算，高中毕业送去当兵，毕竟当兵、带兵十几年，军营的印记，早就刻进了骨髓，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提，今年部队改革，冬季没有征兵，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改为春季了。

老陈部长知道陈天酬的想法，山里的孩子，想往外走，才有一个出路。

二十五年前，老陈十六岁，村子里闹“饥荒”，父母染上疾病，先后双亡，他成了村里的“孤儿”，靠帮人放牛放羊、担水劈柴，讨口饭吃。那年部队到村子里接兵，乡亲们见那时的老陈实在可怜，一起向部队接兵干部推荐、劝说，希望把老陈带到部队，给一条活路，接兵干部看到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老陈，动了恻隐之心，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把年龄不够、身高不够、体重不够的老陈，招到了部队，被接兵的指导员，留在身边当了通信员，直到当了两年兵后，才满足当兵的年龄、身高、体重的标准，还参加部队的“文化扫盲”学习，后来还提了干，乡亲们听说后，都很高兴，说是老天爷赏了饭吃，其实军队给了老陈一个机会。

吃饭的时候没有问高考成绩，也没有问陈天酬的打算，他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陈天酬，问陈天酬愿不愿意听。

陈天酬脑袋瓜里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家里，自己能复读一年，如果不能复读，走出这个村子最切合实际的、最有希望的一条路，就给堵死了。

陈天酬放下喝汤的碗，满含期待的眼光看向父亲，他盼望父亲带来让他惊喜。

老陈部长说：“今天县邮电局安装工程队罗志刚队长，到乡上来联系工作，这个罗志刚，是以前邮电局的同事。我问他，可不可以安排一个人进工程队，就是干个临时工，学点技术。我说了你的情况，高中毕业，今年十八岁了，身高一米七八，能吃苦，手脚勤快，脑袋瓜子灵活。他同意了，说没得问题，明天就可以去他们工程队，报到上班。”

陈天酬的母亲插话问：“能挣多少钱一个月？”

老陈部长说：“我问了一下，刚去算学徒工，三十一块钱一个月，工程队吃饭、住宿都不要钱，表现得好还有全勤奖。”

“这样也好，至少可以为家里省下一份口粮。”母亲说。

陈天酬低头没有接话，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形成：如果八月份开始去干临时工，到明年三月份，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挣六个月的工资，到明年三月份学校开学，再回学校去复读，参加高考，这六个月的工资，完全够回学校复读的学费、生活费了，甚至还可以补贴二弟在县城念书的生活费用。

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母亲的态度依然是放下考大学的念头：“认命吧，别想读书的事了，好好在这个工程队干，包吃包住，有工资，还可以学点技术，以后也可以勉强养家糊口。”

老陈部长听出了陈天酬对命运的抗争，有些无奈地说：“我们不是不供你读书，是确实承担不起了，你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些年来，靠她一个人耕种好几亩自留地和责任田，承担了一个成年男性劳动力都难以承担的农活，实在是太累了，刚才你的意思，我们都听懂了，你还是在为这个家着想了，我支持你的想法，去干半年临时工，自己挣生活费学费，回去复读一学期，参加高考，能不能考上，就看你的造化了，到时候就不能再埋怨谁了。”

父亲这个意见，母亲没有反对，终于得到家里人的支持。

陈天酬想起了他的好朋友、同班同学郑耀东。

那天其实他看到了成绩榜上郑耀东的成绩，记得好像是四百九十一，比陈天酬多八分。

实在是高考成绩让他一度情绪低落，又要忙着帮家里干农活，这些天一直没和郑耀东联系。

陈天酬与郑耀东同一个村，陈天酬的家在山的北面，郑耀东的家在山的南面，相距也就是五、六百米的距离。

到他家里的时候，郑耀东的父母都在，他的父亲郑茂才，会木匠活，村子里出名的手艺人，大到村子里谁家修房造屋、打制家具，小到邻居家维修个桌椅板凳、零星修补都会。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带上三、两个徒弟去东家西家干点木工活，或多或少能挣点钱，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陈天酬和郑耀东同年出生，年岁相仿，从小就在一起玩，小学一起在村小读书，初中一起读乡里中学，高中又一起到县城上学，还一直在同一个班。

郑耀东有两个姐姐，和村子里许多孩子一样，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家里五个人的自留地和责任田，种出来的粮食，拿出部分作为“公粮”上交国家，余下的完全够家里三口人吃，这方面，郑耀东家的条件，比陈天酬家要好得多，在村子里，他们两家邻里关系很好，郑耀东的父母，也很喜欢陈天酬这孩子，在陈天酬的记忆里，这些年没少在郑耀东家蹭饭吃。

两个小伙伴来到家门口的鱼塘边，陈天酬看着鱼塘里自由自在的鱼儿，不禁感叹道：“唉，以前盼望着长大，现在真的长大了，高中毕业走向社会，才知道长大了，要面对这么多困难和磨练，这人一辈子，要是像这水塘里的鱼多好，可以无忧无虑地游泳。”

郑耀东说：“徐惠安想去你家找你，怕被你妈骂，没敢来。”

陈天酬说：“她找我干什么？千万不能来，要是我妈知道了，我会被打死的。”

“她昨天来找过我，我劝了她，先等等再说，她说想见你，但没说具体事，估计想知道没考上大学是怎么打算的？”郑耀东继续说。

“这个徐惠安，我只能彻底和她断绝往来，这件事，任何人你都不能说，让家里要是知道了，我妈肯定让我去广东打工。”

“刚才你不是说，你爸妈都同意你复读了吗？明年再好好考吧。我这成绩，估计今年也够呛能考上，听学校老师说，今年大学录取分数线是四百九十分，反正我这成绩，也选不到我想读的大学。”

“那你也复读一年，明年我们一起考，考一个理想的大学。”陈天酬希望和好朋友一起，这个想法，其实很自私。

“如果你要复读，我可以给我爸妈说，再读一年，昨天学校的老师都问过我爸了。”

“如果你能被大学录取，你爸妈会同意你放弃吗？”

“应该没得问题得，这两天成绩出来，他们都在听我的意见，我两个姐姐也支持我，希望我能考一个好点的大学。”

“你爸妈对你真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明天要去电信安装工程队报到，我爸给我找了个临时工作，干半年，能凑点学费和生活费，下学期再到校读书。”

郑耀东担心地问：“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啊？”

“不会的，我把书带上，有时间我看看书，复习一下，课程都是老师讲过的，应该跟得上。”

“好！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哦，到时候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就到学校或家里来找我。”

“好兄弟，谢谢你！”前几天还茫然不知所措的陈天酬，此刻他把郑耀东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郑耀东问：“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天在这鱼塘钓鱼，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是去当兵，要当将军，那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的理想吗？”

陈天酬当然记得，当初郑耀东说，他的理想是考上大学，然后当官，因为当官可以救民于水火。

陈天酬没有说，他沉默了，感觉自己既幼稚又搞笑，现在连学费都交不起，都快要去进厂打工了，还梦想当什么将军，年少时曾经有过伟大的人生理想，只能是曾经有过啊。

他突然对着鱼塘大声喊：“我没有理想，我想做一条会游泳的鱼！”

郑耀东松开手，弯腰捡起土块，用力向水塘投掷出去，也跟着大声喊：“我们要考大学，跳出农门，鲤鱼跳龙门！”土块掉到水塘中央，溅起一圈水花，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疯了一样围着鱼塘边嬉笑打闹，享受着质朴的友情和那份最初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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