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天里,船队一直正常前行,并无事故发生。只偶尔传来“咯吱咯吱”声音。如同钝刀刮骨,听得人牙根发酸。桨手们的手臂早已酸痛发麻,可船速仍一日慢过一日——起初还能日行三十里,后来连二十里都勉强。纤夫们的号子声越来越低,像被江水泡烂的麻绳,有气无力地拖在风里。
何永志胆子越来越大,有时趁清兵不在,竟直接坐在满纽尔身边,甚至还抢他食物。他知道,满纽尔不敢把他怎么样。
行到第十三日,食过午饭后,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江面上,梧州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刘千总站在甲板上,望着前方的梧州,心中既松了一口气,又满是焦虑。这几天,船的状态越来越差,他知道,船的问题不是小问题。
可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闷响从船底炸开,整条船猛地一滞,像是被江底伸出的鬼手死死攥住。舵工拼命扳动船舵,可红单船只是原地打了个转,再也挪不动半寸。
“丢那星!搞乜鬼啊?!”千总一脚踢开舱门,面色铁青。
水手长满手黑油,由底舱爬出嚟:“大人,主轴断咗!齿轮卡死,连桨叶都崩咗!”
千总脸色铁青,朝满纽尔问道:“满纽尔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满纽尔摆摆手,一脸无奈地说道:“千总先生,这船主轴被撞,又进了水。我先前已经说了,它随时可能会坏的,让你做好最坏的打算。”
刘千总不语,而是转头望向江面——其他几艘红单船虽也慢如龟爬,但好歹还能勉强挪动。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梧州码头:“传令!其余各船,就算攞人命填,都要填到梧州!唔准停喺江心!”
至于这艘船——
“收帆!放小船!”
帆索“哗啦啦”地滑落,像条死蛇瘫在甲板上。众人挤进仅有的两艘救生舢板,拼命划向岸边。靠岸后,几十个汉子拽起纤绳,肩膀抵着粗糙的麻缆,一步步把瘫痪的红单船往岸边拖。江水没到腰际,每走一步都像在拔一座山。
“一、二——嘿哟!”
“一、二——嘿哟!”
纤绳深深勒进皮肉,血混着汗滴进浊浪。几个时辰过去,远处,梧州城头的灯笼已经亮起,可这段路,竟比十三天的航程还要漫长。
靠岸后,刘千总问满纽尔:“满纽尔先生,这船还能修吗?”
满纽尔回答道:“这里——工具有限,没法修,先去梧州找个修船厂再说吧!”
刘千总眉头一皱,转头对把总吼道:**
“冚家铲!即刻派快马去梧州,叫知府调两艘民船过嚟顶住先!”
把总低声嘟囔:
“叼!梧州知府条契弟肯借船至奇……”
刘千总瞪眼,改官话骂道:“你只管给老子把信息传到就是,现在军情紧急,谅他也不敢耽误!”
满纽尔接过话道:“千总先生,我也跟把总先生一道去吧,我对船的问题了解得更多,可以更好地像他们描述问题。”
刘千总皱眉,手指敲了敲刀柄,思索片刻后点头:
“行,你去可以——但记住,别耍花样!”
满纽尔微微欠身,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然,一切以军务为重。”
把总在一旁低声嘟囔:
“叼,呢个红毛鬼肯定又想捞油水……”
他们哪里知道,满纽尔哪里是想捞好处,他是想找个机会溜走。
把总对满纽尔说道:“满纽尔先生,这荒郊野岭的,可没马给你骑!咱们得靠两条腿走——好在路不远,就几里地。”
他啐了一口,又低声嘀咕道:“叼,红毛鬼最好别拖后腿……”
满纽尔瞥一眼江滩:“把总先生,我在果阿服役时,曾徒步穿越热带丛林——这点路不算什么。”
就在二人走后不久,金威师徒也走了,他们看出满纽尔眼中的不老实,可不相信这艘船短时间能修的起来。前方军情可等不得,叶抚台交代的任务可等不得。
官兵们正围着断轴吵嚷,何永志等人趁机从船尾破洞钻出,像一群水老鼠滑入江中。
“任务完成!”到达岸边,何永志松了一口气道,“快去永安报信——清妖的诡计已被我破坏,只是还要多加防范以金威为首的江湖人士。”
梧州渡,三江交汇,浊浪翻涌。
几艘红单船歪斜地泊在码头,桅杆上残破的帆布被江风撕扯,发出裂帛般的声响。船身吃水极深,显然载满了火炮与辎重——可此刻,它们却像搁浅的巨兽,动弹不得。
几个把总围住不能动弹的红单船,七嘴八舌吼道:
“屌!点解会搞成咁样?!”转而用官话朝船匠们问道,“船匠,到底怎么回事?船怎么动不了了?”
几个年轻的葡萄牙船匠不知所措,前几日满纽尔教他们隐瞒不报,现在船彻底动不了,满纽尔却没有教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没有满纽尔老奸巨猾,也没有满纽尔如城墙般厚的脸皮,碰上这点事就手足无措了,若是满纽尔,他定然面不红心不跳,随口说一大堆让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然后轻而易举地把责任推了出去。而他们没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把总们焦急地催促,却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奇迹能够出现,让这些船重新浮起来,继续它们的使命。然而,这根本就是异想天开,船的轴承已被腐铁水以及混杂着苦艾汁的鲸油腐蚀殆尽了,已经彻底不能用了。
把总们望着那群葡萄牙船匠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已然了然。他们深知,这船坏之事绝非偶然,背后定有隐情。此事关乎军情,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成败,重大至极。即便这些船匠是外国人,也休想置身事外,逃避责任。
“看你们这副模样,分明是早有预谋!知情不报,延误军情,这是重罪!若是你们故意为之,那更是罪不可恕!今日,你们休想轻易脱身!”
那几个船匠听闻此言,瞬间如芒刺在背,面露惊恐之色。他们深知,若再隐瞒下去,只会罪加一等。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禀告:“各位将军,这船的轴承被腐蚀了,我们刚刚才发现……”
然而,他们心中仍存一丝侥幸,试图隐瞒他们其实早已发现船有问题这一真相。如今,面对把总的质问,他们只能选择部分坦白,希望将罪名定为“失察”,而非“知情不报”甚至是“故意为之”。
“这怎么可能?你们早就发现了,却一直隐瞒不说!”把总们显然不信,怒声呵斥道,“你们分明是心怀鬼胎,故意延误军情!”
船匠们面露惶恐,纷纷摇头辩解:“不不,将军,我们真的只是刚刚才发现。这轴承腐蚀得厉害,我们一直在尽力修复,但实在无能为力……”
周围的士兵们早已被激怒,纷纷围了上来,怒目而视。码头上的百姓们也议论纷纷,指责这些船匠的不作为。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船匠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船匠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各位将军,我们真的没有故意隐瞒。这轴承腐蚀的问题,我们确实是在前两天才发现的。我们一直在努力修复,但实在无能为力。请各位将军明察!”
把总们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们深知,若无确凿证据,不能随意定罪。但此事关乎军情,他们必须谨慎处理。
“你们最好说的是实话。”一个把总冷哼一声,说道,“若是查明你们故意隐瞒,休怪我们不客气!”
船匠们闻言,心中稍安,但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们知道,这场风波还未结束,他们必须时刻小心,以免再出意外。
突然,一个把总突然暴怒,破口大骂道:“冚家铲嘅红毛鬼!延误军情,抚台大人怪罪落嚟,我们冇一个有好果子食!”
他瞪着那几个船匠,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信任。周围的士兵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骂吓了一跳,纷纷附和,气氛更加紧张。
“将佢哋抓埋,押返广州,听候抚台大人示下!”
此处按下不表,且说何永志等人下船后,沿官道继续西行,不多时便到达了梧州。到达梧州后,已是亥牌时分。几人休息一夜,第二日雇了几匹快马,朝着永安的方向奔去……
又过了几日,何永志等人历经十三日颠簸水路,又咬牙赶了数日陆路,终于抵达永安城外。
何永志勒住缰绳时,永安城南门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震——
城头高悬的“真天命太平天国”黄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面被雨水浸透又晒干,边缘已泛起毛边。城门两侧,新垒起的土墙上插满竹枪,枪尖挑着清妖的顶戴,乌鸦正啄食上面干涸的血痂。一队头裹红巾的圣兵押着俘虏走过,镣铐声混着嘶哑的《天父诗》唱诵,在城门洞子里撞出回响。
“这……就是咱们的永安城吗?”老黄感叹道。
“站住!腰牌!”
城门口,两个晒得黝黑的新兵横枪拦住去路——枪尖还挂着稻壳,分明是刚扔下镰刀的佃农。
何永志等人官村之战后就与大部分走散,哪里有什么腰牌。
何永志刚要开口解释,老黄已经挺起胸膛:
“去禀报!就说圣兵教习何永志到了,带来了重要军情!”
新兵不敢耽搁,匆匆入内禀报。不多时,城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何教习何在?!”**
洪秀全竟亲自迎出,身披明黄龙纹战袍,头戴缀珠金冠,身后跟着一众侍卫。他目光炯炯,大步上前,一把扶住正要跪拜的何永志,朗声道:
“何卿不必多礼!官村一战,尔等数人诱敌百余,使清妖疲于奔命,此乃大智大勇!天父天兄庇佑,方使我天国得此良将!”
他拍了拍何永志的肩,眼中满是赞许。
这时,罗大纲也从人群中快步冲出。
他一把抓住何永志的双臂,上下打量,声音微颤:
“你这厮!两个月杳无音信,老子还以为你折在江上了!”
罗大纲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他看到何永志身边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那眉眼之间竟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心中一惊,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男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罗大叔,好久不见,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芸。”
罗大纲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死去”三年多的女子,居然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震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道:“好好好,还活着就好,你是怎么遇到永志的?”
陆芸道:“我落水后被慈云庵的师太所救,前段时候碰上了来庵里躲避官兵追捕的永志他们。罗大叔,我听永志哥哥说,咱太平军有女营,我想加入,为天国做一点事。”
何永志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与坚定:“芸儿,你跟着妙心师太三年多,学到了她的医术。你应当去做一名医者,为太平军治伤治病,这可比在女营作战更为重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太平军如今正是缺医少药之时,你的医术能救很多人。战场上刀枪无眼,而医者仁心,能救人于水火,这便是你为天国做的最大贡献。”
陆芸听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永志哥哥,你说得对。我愿意去当医者,为太平军的兄弟姐妹们治病疗伤。我会尽力而为,不辜负妙心师太的教导。”
洪秀全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他看向何永志的眼神中透着赞许与欣赏:“何兄弟,你不仅自己是个人才,还给我带来了又一个重要的人才,这可真是让我喜出望外啊!”
他转而看向陆芸,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期待:“这位姑娘,你既有医术在身,又怀着为天国效力的热忱,实在是难得。太平军如今正需要像你这样有本事、有担当的人。你放心,只要能为天国出力,无论男女,我们都会一视同仁,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
陆芸微微躬身,拱手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与敬意:“谢天王!”
洪秀全摆了摆手,语气和蔼地说:“不必客气,天国的大业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你有这份心,天王自然会重用你。好好施展你的医术,为天国的兄弟姐妹们多做些事,这也是你的功德。”
何永志微微欠身,语气郑重而急切:“天王,我等有重要军情,还请天王移步内室,容我等详细呈报。”
洪秀全微微颔首,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好,你们跟我来。”他转身朝内室走去,何永志和陆芸紧随其后。何永志要招呼老黄和小七一同前往,二人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进去。老黄微微一笑,低声说道:“何兄弟,你去吧,这里有我们在外守着,放心。”小七也跟着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几分信任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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