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的日子平静而充实。何永志已将文书工作全权交给陆芸处理,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圣兵营的教习工作。白日里,他传授新兵们那些化繁为简、适合军队操练的实用武功;到了夜间,便重点训练“夜不收”的精锐部队,时而亲自率领他们潜入敌营侦察敌情。原本是他在明处,敌在暗处,但自从在红单船上识破敌军计划后,这明暗之势已然逆转。何永志指挥将士们将计就计,屡次挫败来袭营的江湖高手。
他本欲借此良机除掉金威,以报父兄之仇。然而那金威甚是狡猾,每次都驱使其他门派高手前来偷袭,自己的伏虎门却始终未曾露面。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至十月。敌军的红单船轴承早已损坏,不得不从梧州运回广州十三行返修。更因要等待从香港转运至澳门,再经葡萄牙商人转手运抵广州的英吉利轴承,终究未能赶在十月初一前封锁大湟江口。而今已是十月下旬,永安城外的稻田早已收割殆尽,金黄的稻浪化作了粮仓中堆积如山的谷粒。
秋深露重,永安城内的夜风带着稻谷归仓后的干燥气息。何永志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清军营垒,心中盘算着敌军的动向。
一天夜里,何永志正在校场检视明日列阵的兵器,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何教习!”小七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因兴奋涨得通红,“我刚从五曜庭那边过来!罗将军让我告诉您,明日辰时全军集结,洪天王要行封王大礼!”
何永志收剑入鞘,微微皱眉:“童子军也去?”
“去!不过我们只能站在最外围……”小七挠了挠头,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但我偷看到诏书衙的人捧着一个金闪闪的册子进殿了!听说,那是用真金描字的‘天父册宝’。不知道明天会封几个王。”
何永志缓缓说道:“前几日就有动向了,封王是肯定的。挺好的,兄弟们浴血奋战,理当论功行赏。你别乱跑,这段时间更要恪尽职守。”
次日辰时,永安州署五曜庭前香烟缭绕。黄土夯筑的中央高台上,猩红毡毯铺就的龙案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何永志按剑立于西侧仪仗队中,看着罗大纲率牌刀手护持洪秀全的銮驾缓缓而来。五方旌旗猎猎作响,东青、西白、南赤、北黑、翼黄五色在风中翻卷,旗面上的龙虎星斗纹样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典天乐奏响《太平诏书》曲调时,小七等童子军执幡齐诵:“奉天诛妖,斩邪留正!”洪秀全身着绣龙黄缎袍,头戴缀珠金冠,手持龙凤剑缓步登台。杨秀清率诸王伏地三叩,军民齐跪。诏书衙总管展绢轴朗声宣读封王诏令,典金官捧出的朱漆匣开匣瞬间金光乍现——檀木胎体的金漆册上,“太平天国”四个錾金大字耀眼夺目。
何永志眯起眼睛,朝正厅远远望去,杨秀清双手过顶接过东王册。金粉调胶誊写的王号在透明漆下流光溢彩,册角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突然,杨秀清浑身颤抖,厉声道:“尔等须同心斩妖!”天父附体的威吓让全场骇然。萧朝贵、冯云山及韦昌辉分别接过西王册、南王册、北王册,石达开接过翼王册转身示众时,少年将士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洪天王进一步完善天国官制,按等级高低依次封授:
五王册封,位极人臣
杨秀清:东王九千岁,总理军政,节制诸王
萧朝贵:西王八千岁,督师前军,骁勇善战
冯云山:南王七千岁,主理礼制,教化军民
韦昌辉:北王六千岁,执掌刑宪,肃清朝纲
石达开:翼王五千岁,统领劲旅,机动策应
文武百官,各司其职
秦日纲:天官正丞相,位列朝班之首,辅佐天王
胡以晃:春官正丞相,参赞军机要务,运筹帷幄
罗大纲:殿左一检点,总督水师营,巡防江防
林凤祥:靖胡侯,为北伐先锋,锐不可当
李开芳:定胡侯,协理北伐军事,勠力同心
陈承瑢:执掌诏书衙,典章制度
黄玉昆:司职刑罚,明正典刑
女营建制,巾帼英豪
杨宣娇:天妹女军主将,总辖女营,位尊权重
胡九妹:殿前女军帅,统领女营精锐
苏三娘:女营总制,专司训练调度
其余有功将士,皆论功行赏,各授官职,以彰其勋。
其中,何永志虽仍任圣兵营教习一职,然职权已大为扩充:
统领夜不收精锐,可直禀东王
兼管新兵操演,辖制三营教习
参议军机,位次于师帅
大典礼成,五曜庭前,香烟缭绕。金漆册供奉于龙案之上,映日生辉。洪秀全执剑宣告:“自今而后,同心同德,共建天国!”众将跪拜,山呼万岁。
秦日纲接印时,神色恭谨,然眸光微动
女营将士红妆飒爽,与男营甲士交相辉映
杨宣娇杏黄战袍熠熠生辉,苏三娘绛衣如火,英姿勃发。
何永志肃立新兵阵前,虽未升衔,然众教习皆知其权柄日重 。陆芸望着何永志,眼中满是爱慕与崇敬。
寒风凛冽,城外的稻田早已荒芜,只余焦黑的麦茬与未及掩埋的箭矢。何永志每夜率"夜不收"出巡,清军营垒的灯火如鬼火般蔓延——向荣在城南筑起炮台,乌兰泰的骑兵如饿狼般撕咬着粮道。偶有江湖高手趁夜偷袭,皆被何永志识破,却始终不见金威的身影。
战事频仍,伤亡日增。陆芸的麻布裙摆终日沾着泥浆和血渍。医棚里弥漫着刺鼻的腥气,伤兵们溃烂的伤口招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她试遍了岭南的草药:用苦楝皮熬水洗创口,拿油桐叶敷在发热的额头上。某个寒霜晨,何永志看见她蹲在城墙根,正把最后一块棉布撕成绷带,指尖冻得发青。
每逢夜里交班,何永志总会“顺路”绕到医棚。有时带半块烤焦的芋头,有时是几株在炮坑边发现的蛇莓。陆芸从不道谢,只把晾干的绷带叠好放进他箭囊:“省着点用。”
某夜特别冷,何永志发现她蜷在药柜后打盹,睫毛上还沾着炮火的灰烬。他解下残破的披风轻盖上去,却听见她朦胧呢喃:“...金疮药方子改过了...”
咸丰元年腊月十四日,对太平天国来说却是新的一年,《天历》颁布后,今日正是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元月初一,永安城头遍插黄绸令旗。杨秀清登五曜庭宣告新历,诏书衙当众焚毁清朝黄历,童子军敲碎所有民间皇历。何永志接过天历册时,见“冬至”“除夕”等旧节皆被朱笔勾销,只余“礼拜”“征伐”等字样。
陆芸默默将半本《本草纲目》塞进药箱,上面压着东王颁发的《赞美经》——这是她第三次转移这本残卷了。
这一幕恰巧被小七发现,小七紧张地问道:“芸姐,这书不是妖书吗?”
陆芸低声答:“能救命的书,天王来了也是善书。”
天历壬子二年二月夜,五曜庭内烛火通明,洪秀全的黄袍映着墙上那幅《金陵图志》。杨秀清剑鞘点着地图上蜿蜒的长江:“清妖在武昌囤粮百万,此乃天父所赐!”
“困守孤城终非良策。”冯云山咳嗽着推过茶盏,水面浮着的枸杞像血滴,“今粮道断绝,新兵械劣...”
韦昌辉突然踹翻矮凳:“老子宁战死江边,不饿死永安!”
杨秀清骤然抽搐倒地,再起身时声如金铁:
“朕天父降旨!今有小天堂金陵,当舍此蜗壳...”
石达开抚剑冷笑:“说白了,突围?”
“是北伐!”洪秀全拍案而起,玉冠上的明珠滚落在地,“舍此弹丸地,直取小天堂!天父看顾,弃子争先!”
天历壬子二年三月,湟江两岸的杜鹃被战火熏成了焦褐色,混着血腥味的春风卷起满地碎纸——那是被焚毁的天历残页。洪秀全立于五曜庭废墟,剑指东北:“天父赐朕金陵为都,明日突围!”
罗大纲当即抱拳:“水师愿为先锋!”何永志跨步出列:“末将请随罗检点开路!”
“胡闹!”罗大纲拽过他低喝,“战场可不比擂台,你武功再高,能打得过敌人的火铳吗?”
何永志抱拳肃立:“末将只求在最险要处效力,多救些弟兄性命。”
石达开轻抚剑鞘,从容道:“不如让永志随我断后。先前在官村之战,他率数人引开百余敌军,最擅周旋。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何永志,“以永志的身手,若有机会潜入敌营,或许能建奇功。”
洪秀全微微颔首:“准!何卿随翼王、秦相断后,务必谨慎。”
是夜,陆芸就着残烛研磨药末,何永志抱剑倚在她身旁。夜风穿过破窗,掀动她手边那本手抄的《千金方》——扉页还留着妙心师太的簪花小楷:“术无正邪,存乎一心。”
“师太若见你用香灰救人,怕是要罚你抄《大医精诚》。”何永志突然开口。
“她只会问…”陆芸模仿师太的口气,“‘静慧,可想过用灶心土代替?’”
两人相视一笑。这几年在慈云庵,那个会教陆芸游泳、逼他背《伤寒论》、偷带荤食给营养不良灾民的老尼姑,早把“慈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何永志也谨记去年在慈云庵,妙心师太的择善而从的教诲。对拜上帝教,他们二人则是好便听,不好则阳奉阴违。
沉默片刻,陆芸轻轻放下药杵,目光落在何永志身上,眼神里满是担忧:“明日一战……”她本有很多话要说,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留下一句“你要小心。”何永志微微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安慰,轻轻握住她的手,随后缓缓松开,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光未亮,永安城头已飘起细雨。
何永志勒马立于断后阵中,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浸湿了陆芸昨夜缝在他衣内的药包。硫黄与雄黄的气味混着潮湿的铁锈味,在晨雾中弥漫。
远处,罗大纲的水师先锋已杀开血路,炮火映红了古苏冲的山隘。断后部队开始焚烧粮仓,浓烟滚滚而起,遮天蔽日。
“翼王有令——缓退缓战!”传令兵嘶吼着奔过。
“永志,走!”石达开的声音穿透雨幕,“断后部队不比前锋安全多少,可要万分小心!目的是拖,不可恋战!”
雨幕笼罩着龙寮岭隘口,太平军主力已成功突破清军防线,消失在东北方的山雾中。罗大纲的水师焚毁了无法带走的战船,浓烟与低垂的雨云混作一片,为撤离部队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断后部队开始有序撤退,石达开亲率轻骑来回驰援,确保伤员全部撤离。秦日纲正指挥部众焚烧最后一批辎重。
突然一声炮响——乌兰泰的劈山炮从山腰炸开,弹片削去了他膝盖上方三寸的皮肉,白骨森然可见。他踉跄跪地时,左臂又被流矢擦出深痕。
“丞相!”亲兵刚要上前搀扶,密林中突然窜出数十道黑影。是金威带着伏虎门弟子,以及其他不知名小门派的弟子前来围攻。
“秦丞相的人头,可是笔好买卖。”他慢条斯理地抹去刀上雨水,“乌兰泰大人亲口许诺——取洪秀全首级者,他必上报朝廷,亲自向皇上举荐,赐一品顶戴;杀五王者,赏二品官衔。”刀尖忽然指向秦日纲,“至于天官正丞相这颗脑袋嘛...”
他咧嘴一笑:“三品参将,黄马褂加身,另赏广州宅邸一座。今日老夫要借阁下头颅一用!”
秦日纲冷笑一声,刀尖斜指地面:“好一个伏虎门!当年在广州何等威风,仗着历任总督巡抚的势,连知府衙门都不放在眼里。可惜啊...”他啐出一口血沫,“四年前阻止两广三合会合盟一事办砸,被徐广缙和叶名琛像条狗一样踢开,如今又摇着尾巴回来当朝廷鹰犬了?”
金威指尖一顿,玉牌上“忠勇”二字的金漆已被他摩挲得有些褪色。那是叶名琛去年秋天才赐下的——在他跪了三天三夜后。
“秦丞相倒是消息灵通。”他轻笑一声,指节在刀柄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玉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叶抚台宽宏大量,自然会给迷途知返之人一个机会。”他缓缓抽出九环刀,刀身在雨中泛着冷光,“不像某些逆贼,连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配有。”
刀光乍起!
秦日纲横刀相迎,却听“铮”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精钢长刀竟被生生斩断。巨力压得他单膝跪地,断刃深深扎进泥泞。亲兵们怒吼着冲来,却被埋伏的伏虎门弟子截住,血水很快染红了隘口的积水。
“三品顶戴...”金威的刀锋高高扬起,“本官就笑纳了。”
“铛——!”
一柄断剑突兀地架住金威的钢刀,火星迸溅中,何永志的声音冷如寒铁:“你的顶戴,怕是没福气戴了。”
金威瞳孔骤缩,手中钢刀微微一滞,雨水顺着刀锋滑落。
“何永志?”他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四年前,你明明已经——”
“可惜我没死,让你失望了!”何永志冷笑道。
“原来如此……”金威突然冷笑,“难怪抚台大人说,毛贼里有个何教习,身手了得。”他刀尖一挑,指向何永志眉心,“没想到真的是你!早知如此,当年为亲眼看到你死,就该四处寻找一番,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送给抚台大人当见面礼!尽管未能阻止你们会盟,也不会失去抚台大人的信任了。”
何永志剑锋一振,雨水飞溅:“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金威还未来得及反应,何永志的剑锋已如闪电般掠过——
“唰!唰!唰!”
三名小门派弟子喉间绽开血线,捂着脖子栽倒在泥泞中。何永志反手一记横扫,又将两名清军探子的腰刀齐齐斩断。
“带丞相走!”他厉声喝道,剑尖挑起地上半截断矛,精准刺穿正要放冷箭的弓手咽喉,“快!”
天国的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架起秦日纲就往后方撤退。秦日纲挣扎着回头,只见何永志单手持剑,另一手竟从怀中掏出陆芸给的硫黄包,直接撒向金威面门——
“砰!”
火药在雨中爆开一团呛人的烟雾。金威咳嗽着挥刀乱砍,却只劈中了虚影。待烟雾稍散,何永志早已挡在退路中央,剑柄上的菩提子沾了血,在雨水中沉浮晃动。
“现在,”他甩去剑上血珠,“该算算我们的旧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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