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匆匆穿过暗巷回到棺材铺,韩师兄反手闩上门栓,从神龛后摸出一个油布包裹。“去年腊月就备下了,”他解开包袱,里面整齐码着几锭银子、一张漕帮的通行腰牌,“九江的船老大是我旧识,每月初三、十八都会在岳州码头停靠。”
何永志接过腰牌,韩师兄继续说道:“走水路顺江而下,快则十日就能到南京,慢的话也不过二十日。沿途若是碰上太平军,你可以随时下船。”
窗外传来士兵经过的声音,韩师兄突然压低嗓音:“但眼下城门戒严,你这一身...”韩师兄露出一脸笑容:“差点忘了,今日该送‘货’出城了。”
说着,他带何永志来到后院。三具刷了黑漆的薄棺整齐排列,最显眼处还贴着“长沙府衙封条”。“正月初一送棺——这才叫‘开门红’。”韩师兄拍了拍棺盖,压低声音道:“刘师爷家老夫人的寿材,谁敢细查?”
他掀开中间那具棺材的夹层:“你藏这里。特意在棺底钻了气孔,又用陈醋泡过,狗都闻不出人味。”见何永志迟疑,韩师兄往棺木上啐了口唾沫:“放心,这另外两具是给王赵二位把总准备的...呸!您瞧我这嘴!”
城门处,新调来的千总果然厉声喝止:“开棺查验!”
韩师兄不慌不忙掀开后面两具棺材,各露出八个骨灰坛:“军爷明鉴,这是要给殉国的弟兄们安置的,这两具寿材是给二位把总的...”千总脸色大变,连退三步:“快抬走!晦气!”
千总狐疑地盯着最前面那具黑漆棺材,刀鞘"啪"地敲在棺盖上:“这具为何不开?”
韩师兄立刻佝偻着腰凑近:“军爷,刘师爷特意嘱咐...”他袖口一抖,露出半截礼单,“老夫人最重阴德,棺木启封会冲了往生咒。”说着又压低嗓音,“里头还垫着苏州进的冰蚕缎,这大太阳底下掀开...”
千总眼角抽搐——谁不知道刘师爷是知府小舅子。他烦躁地挥手:“滚滚滚!”突然又喝住:“等等!”
一支羽箭“哆”地钉在棺盖上!城楼传来厉喝:“奉按察使令,所有棺木必须......”
韩师兄突然扑到棺材上哭嚎:“天爷啊!这箭簇都钉穿往生经文了!”他猛地掀开棺盖一角——里面果然露出金线刺绣的经幡,箭尖正扎在“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字上。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千总脸都绿了:“放行!快放行!”
韩师兄却不急着走,反而拱手作揖:“这两具棺木和十六个坛子,就劳烦军爷帮忙安置给王、赵二位把总及殉国的兄弟们了。”他特意拍了拍棺木,“都是上好的楠木,底下还垫了二十两银子——给弟兄们买纸钱。”
千总闻言,脸色稍霁,挥挥手让士兵接过。这明面上是“代为安葬”,实则是给守城官兵的辛苦钱。毕竟,给死人用钱的不还是活人吗?
城外十里,棺材车拐到官道边僻静处,韩师兄就敲了敲棺盖暗号。何永志从夹层中钻出,大口呼吸着凛冽的晨雾。
“岳州码头还有三百多里旱路。”韩师兄甩过来个包袱,里面装着短打衣裳和干粮,“前面三里处的茶棚有匹滇马,马蹄铁都反钉好了——”他指了指泥地上的蹄印,“顺着这个记号走,午时前就能到。不过他们初三才来岳州码头停靠,你可在岳州休息二日。”
远处传来送殡队伍的唢呐声,韩师兄拍了拍那具真棺材:“我得带着这寿材去刘师爷那交差。”突然压低声音,“记住,岳州漕帮的船插黄底黑边旗,要先对上暗号,才能亮腰牌。”
何永志一路上纵马疾驰,一日便走了近一半的路程,夜里休息,第二日换马继续前行,到得第三日辰时,便到达了岳州码头,何永志在码头等待至正午,韩师兄所说的漕帮盐船方才靠岸。
正月初三正午的岳州码头,千帆林立。何永志压低斗笠,走向一艘挂着“盐”字旗的漕船。船头蹲着个抽旱烟的老汉,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韩师兄说过的记号。
“老哥,”何永志敲了敲船板,“三斤四两的鲤鱼,要现杀的。”
老汉烟杆一顿,他咧嘴露出颗金牙:“现杀得加钱——要龙洋不要鹰洋。”
何永志亮出韩师兄给的青铜腰牌,牌上“浪里钻”三字被磨得发亮。老汉顿时笑了:“原来是韩师傅的人!”他踢开舱板,“底下有腌鱼桶,臭是臭了点,保准官兵懒得查。”
是夜,船老大蹲在何永志身旁,烟锅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小兄弟,”他忽然开口,“韩师傅从不轻易求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块青铜腰牌,“五年前我运私盐翻了船,他徒手把我从阎王殿拽回来。这牌子他死活不收,说‘救个活人比供个死牌强’。”
烟杆在船帮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如今既给了你...”他眯眼打量何永志被江风吹乱的短发,“想必是比命还紧要的事。”
何永志望向漆黑的水面:“韩师兄是先父的开山弟子。”话音未落,船老大突然剧咳起来——原来是被烟呛着了。
“难怪!”他抹着呛出的泪花笑道,“你方才握篙的架势,活脱脱就是当年韩师傅在洞庭湖挑翻官兵快船的模样!那日我赞叹他的武艺,询问他师承何派,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并不言语。后来我才知,他是有那样的血海深仇。”
漕船沿长江一路顺流而下,日行百余里,初三午时三刻出发,至初五申时四刻,武昌的轮廓已浮现在暮霭中。
船老大突然指着江面:“看!”
几具浮尸顺流而下,其中一袭残破的红衣格外刺目——正是太平军的号衣。
江风裹挟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何永志站在船头,望着武昌城墙上残破的黄旗——看来太平军主力已经撤离,但又未完全撤离。
“船老大,能否稍待?我去去就回。”何永志抱拳道。
船老大磕了磕烟锅,咧嘴一笑:“你的事就是韩师傅的事,韩师傅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吧,船在这儿候着。”
码头边,几个太平军士兵正搬运粮袋。何永志压低斗笠上前,开口问道:“兄弟,请问……”
话未说完,就听见一声惊呼:
“哎哟!这、这不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瞪大眼睛,手里的麻袋砰地落地,“何教习?!”
何永志一愣,随即认出了对方——正是圣兵营的老黄。
“老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老黄上下打量着他,差点没憋住笑:“您这模样......”何永志光头油亮,还抹了灶灰,活像个生疮的苦力,“要不是您开口,我还当是哪个漕帮的兄弟走错了路!”
老黄继续说道:“主力三日前已开拔九江,留我们照料重伤员。东王有令——等这批兄弟能喝粥了,就分三批乘船慢慢跟上。”
何永志无奈地摸了摸光头:“那芸儿……”
“陆医官?在伤病营呢!”老黄一拍大腿,“走走走,我带您去!”
伤病营里,陆芸正低头给一名伤员换药。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放边上就行。”
何永志站在帐门口,喉头滚动:“......芸儿。”
陆芸的手猛地一顿,缓缓抬头。她的目光从何永志的光头扫到脏兮兮的漕帮短打,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你......”她手中的药碗哐当砸在地上,“——永志哥?!"
何永志咧嘴一笑:“怎么,认不出来了?”
陆芸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眶通红:“你这混蛋!两个多月了,我们都当你......”话未说完,又猛地松开手,别过脸去,“......算了,活着就好。”
何永志回到江边时,漕帮的船仍泊在岸边,船老大正蹲在船头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船老大,”何永志抱拳,“多谢一路照应。我随太平军的船走,您不必再等了。”
船老大眯眼瞧了瞧不远处太平军的战船,咧嘴一笑:“行,韩师傅的人自有主张。”他起身拍了拍何永志的肩,低声道,“这世道不太平,保重。”
何永志点头,目送漕船缓缓离岸。船老大立在船尾,忽然扬手抛来一物——
何永志凌空接住,掌心一沉,竟是那块青铜腰牌。
“留着!”江风送来船老大的笑声,“下回运盐,还指望你护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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