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 章 邓放大笨蛋

慕尼黑的月光还凝在行李箱锁扣上，邓放已经将车停在梧桐巷口。程霁月攥着安全带看他从后备箱提出两个枣红色礼盒，龙井茶香混着云片糕的甜腻从缝隙里渗出来。

"真要今天？"程霁阳盯着三楼窗台飘动的蓝白格窗帘，那是妈妈最爱用的样式。

邓放将领带结又正了正，金属袖扣映出她紧张的脸："上个月试飞事故，你爸托人给我捎了跌打药膏。"他指腹摩挲她腕间玉镯——那是程家祖传的翡翠，此刻正硌着突突跳动的脉搏。

老式单元门的合页发出呻吟，炒糖色的香气顺着楼梯盘旋而下。开门瞬间，父亲的白衬衫袖口还沾着墨汁，案上宣纸写着"鹰击长空"，最后一捺却洇成了墨团。

"伯父，这是您要的《飞行器结构力学》手稿。"邓放双手递上牛皮纸袋，指节处新鲜的烫伤疤痕赫然在目——上周发动机舱起火时他徒手抢出的资料。

母亲端来雨前茶，青瓷杯底沉着两枚红枣。父亲突然用镇纸压住宣纸："小邓，听说你已经做了首席了？"

茶雾袅袅中，邓放脊背绷成战斗机翼的弧线："是，我会继续试飞任务。"

"胡闹！"紫砂壶重重磕在黄花梨几上，我掌心瞬间沁出冷汗，"你当结婚是儿戏？天上掉个零件就能让阳阳当寡妇？"

"程明远！"母亲攥着糖罐的手指发白。

父亲捏着茶盏的手背暴起青筋。邓放从礼盒底层抽出泛黄的笔记本，那是我初中时用来推导流体方程的本子，扉页还画着戴飞行镜的火柴人。

"您看这里。"他翻开某页，微分方程间隙密密麻麻写着"邓放大笨蛋"，"当时她因为我弄丢航模赌气写的。可第二天，她就用三天三夜重做了控制芯片。"

暮色漫过窗棂，母亲突然轻笑出声。父亲瞪她一眼，嘴角却可疑地抽动："所以呢？"

邓放突然单膝触地，战术靴与木地板碰撞出沉闷声响。他展开的军用手帕里躺着枚变形的铆钉，正是"天鹰"事故中差点要命的那颗："这枚铆钉记录着临界承压值，也刻着我对阳阳的承诺——每次起飞前，我会多检查三遍燃料阀；每次降落时，我会多算五套应急预案。"

父亲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数下，突然抓起案头镇纸扔过来。邓放不闪不避，白玉貔貅擦着耳际掠过，在墙上砸出个浅坑。

"混账东西！"父亲扯过宣纸泼墨挥毫，狼毫尖颤抖着写下"死生契阔"，墨汁飞溅到邓放肩头，"下月初八是好日子，滚去把阳台的腊肠收了！"

邓放怔忡时，母亲已将翡翠镯子推到她腕间。窗外忽然掠过夜航机的灯光，像二十年前掠过少年们头顶的纸飞机，载着未说破的悸动，终于降落在温暖的归途。

暮色染红窗棂时，程家老式八仙桌已摆满青花瓷盘。糖醋排骨泛着琥珀光泽，腌笃鲜在砂锅里咕嘟冒泡，程母最后端上来的酒酿圆子还冒着袅袅热气。邓放规规矩矩坐在藤编椅上，军装外套早被程母抢走挂在衣帽架，露出熨得笔挺的衬衫。

"尝尝这个。"程父突然将青瓷酒盅推过来，五十年的女儿红在盏中漾出琥珀波纹，"阳阳满月时埋的。"

邓放喉结滚动，仰头饮尽的瞬间被我掐住手腕。他冲我眨眨眼，舌尖卷走唇角酒渍："好酒。"

程母嗔怪地拍开父亲又要倒酒的手："少喝点，人家明天还要回基地。"话音未落，父亲已经给邓放空杯续满："能开战斗机还怕这点黄汤？"

三巡过后，邓放耳尖漫上薄红。他解了衬衫顶扣，露出锁骨处淡红的烫伤——上周检修发动机时被管线燎的。父亲突然用筷子敲敲他面前的梅菜扣肉："当年我追阳阳妈妈，在她家连吃十八个汤圆。"

邓放闻言又干一盅，喉间滚动的频率比操作飞行杆还快。程霁阳数着他手边3个空酒壶，桌下的手被他突然攥住，掌心烫得像刚出膛的弹壳。

"伯父..."他开口时带着醺然的鼻音，"您书房那幅《出师表》，能不能...借我临摹？"

父亲夹菜的手顿在半空。那幅字是外公遗物，去年拍卖行估价够买半架教练机。邓放却摇摇晃晃起身，指尖在虚空勾画："波磔之间藏着飞行轨迹，就像...就像阳阳算的湍流模型..."

程霁阳扶他坐下时，他顺势将额头抵在她肩窝。松木香混着酒气蒸腾，烫得她颈侧发麻。程母抿嘴笑着撤走酒壶，瓷盘相碰的脆响里，父亲突然哼起《智取威虎山》的调子。

月光爬上八仙桌时，邓放已经趴在桌沿。他右手还虚握着酒盅，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程霁阳取毛毯时听见父亲在厨房嘀咕："酒量随我。"

老式布沙发承着邓放的身躯发出吱呀抗议。他翻身时军裤口袋掉出个锡盒，滚出三枚刻着日期的弹壳——是他们确定关系那日、首次双机编队、还有前天险情迫降的日子。

"阳阳..."他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导航塔...三点钟方向有积雨云..."

程霁阳蹲下身，看他眉心紧蹙的沟壑比操作手册还复杂。母亲抱着荞麦枕过来时轻笑："你爸当年第一次上门，抱着马桶说要把歼-8改造成航天飞机。"

子夜钟鸣时，邓放开始说胡话。他对着空调挂机敬军礼，把遥控器当对讲机布置战术，最后蜷在沙发角落呢喃："别怕...我算过风向...能带你们回家..."

程霁阳跪坐在波斯地毯上，看他被月光漂白的侧脸，连梦呓都是守护。他忽然抓住她指尖按在胸口，心跳透过衬衫撞进掌心，比任何航空发动机都炽烈。

后半夜下起细雨。邓放被雷声惊醒时，程霁阳正用棉签沾水润他起皮的唇。他迷蒙的瞳孔映着窗外闪电，突然翻身将她压在沙发角落。檀木香混着酒气笼罩下来，他滚烫的唇擦过耳际："程工...请复核着陆参数..."

她揪住他后颈碎发，看他因发烧泛红的脸颊慢慢清醒。雨声中传来父亲趿着拖鞋去关窗的响动，邓放突然把脸埋进我肩窝："丢人了。"

晨光爬上他脊背时，我们发现身上盖着父亲的将校呢大衣。厨房飘来葛根醒酒汤的苦涩清香，茶几上摆着本翻开的《飞行器故障汇编》，父亲用红笔在某一页批注："狂妄小子，第47页第3行数据有误。"

邓放捧着那本书呆坐许久，直到汤勺敲碗声传来。他忽然转头看她，眼底宿醉的红血丝织成誓言："等'天鹰'首飞成功，我们就结婚吧。"

窗外麻雀啄食着昨夜洒落的桂花酿，父亲在阳台侍弄的君子兰突然绽放。邓放起身时碰倒空酒瓶，清脆声响惊飞满树晨光，而某个关于家的方程式，终于求得最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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