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被炮火烤成了焦灰。林永年蹲在诊所天井里刮绷带上的脓血,血痂落在搪瓷盆里叮咚作响。这盆原是青河满月时用的浴盆,如今边沿豁了口,映出的人脸总缺只眼睛。绷带是上个月从阵亡国军身上扒的,浸透尸液后硬得像树皮,得用手术刀尖一点点剔下腐肉。刀是青山留下的,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打法和他离家那日一模一样。
黑猫在屋檐阴影里舔爪子。它瘸腿的伤口又溃烂了,露出森白骨茬。永年瞥见猫耳后有个弹孔大小的疤,和青山左鬓的胎记分毫不差。他撒了把砒霜粉在盆里,血痂遇毒嘶嘶冒烟,腾起的雾瘴中浮出青山穿日军军医制服的虚影。
马蹄声撞破正午的寂静。三个日本兵抬着担架冲进诊所,刺刀尖上挑着块“仁心堂”匾额碎片。永年认出那是被族长砸烂后丢进粪坑的残骸,如今被雨水泡发了,木纹里嵌着蛆壳。担架上的人裹着军毯,露出的靴底沾满暗红泥浆——是七里墩特有的血壤,去年国共在此交火,死人血渗进地下三丈深。
“手术,马上!”戴圆框眼镜的军医拽过永年,他嗅到对方袖口的樟脑味,和青山寄回的家书上的气息一样阴湿。担架上的伤员左腿炸成肉糜,白骨刺破军裤,像棵劈裂的槐树枝。永年掀开军毯时僵住了——伤员脚踝有道月牙疤,是青河六岁那年被镰刀割的。
手术刀在酒精灯上烤到发蓝。永年捏着刀柄,想起青河幼时发烧攥着他手指的触感。此刻那截脚踝在无影灯下泛着尸青,月牙疤随脉搏微弱起伏。军医递来锯子时,他瞥见对方领口露出半截银链——挂坠是颗小孩的乳牙,用红绳系着,和青河失踪那年掉的那颗一样浑圆。
“麻醉剂不够。”军医弹了弹针管,药液混着气泡滋在天花板上,凝成蛛网似的胶状物。伤员突然抽搐,手指抠进手术台边沿,木屑扎进指甲缝的声音让永年牙根发酸。黑猫不知何时蹲在窗台,独眼盯着青河的伤腿,瞳孔缩成一道竖线。
锯骨声像钝刀刮陶罐。永年数着肋骨的震颤,碎骨渣溅在口罩上,带着温热的腥甜。军医哼着能剧小调,将截下的残肢扔进竹篓。篓底铺着晒干的罂粟壳,断肢的指节还在抽搐,抠得篾条嘎吱响。永年看见青河大脚趾上的痣,和他娘临终前掐在自己腕上的淤青形状相同。
烛火忽然晃了晃。军医掏出个铁盒,里头整齐码着人油熬的蜡烛,烛芯是用绷带纱捻成的。他点燃一支插在手术台头端,青烟扭成个盘腿打坐的人形。“镇魂香,”军医推了推眼镜,“支那人的脑髓炼的,比松脂耐烧。”
永年盯着烛泪滴在青河额头上。蜡油混着汗液滑进耳蜗,凝成淡黄的痂。他忽然看清伤员的脸——不是青河,是个塌鼻梁的陌生男子,右颊有颗长毛的痦子。黑猫跃上手术台,瘸腿踩住伤员胸口,独眼倒映出烛光里扭曲的卍字符。
清创时发现弹片嵌在胫骨上,锈迹拼出个模糊的“忠”字。永年用镊子夹出弹片的瞬间,伤员喉头发出鸽哨般的颤音,瞳孔扩散成两枚生锈的铜钱。军医掏出手枪抵住永年太阳穴:“救活他,你们全家的照片还在我抽屉里。”
照片是青山寄来的唯一家书。泛黄的相纸上,他穿着日军军装站在樱花树下,脚边躺着条被剥皮的野狗。永年攥紧手术刀,刀柄红绳突然断裂,绳结散成几缕血丝钻入伤员伤口。黑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嚎叫,瘸腿猛蹬烛台,人油泼在纱布上腾起幽蓝的火。
“哥...”伤员在弥留中呢喃,嘴角淌出黑血。永年看见他舌根断茬处的缝线——和青山处理青河伤口的针脚一样细密。军医突然狂笑,扯开领口露出脖颈处的月牙疤,和青河脚踝的旧伤如出一辙。烛光骤灭,黑猫的独眼在黑暗中荧荧发绿,映出诊所梁上悬着的三卷绷带,正缓缓渗出血珠。
手术台下的暗格弹开,露出青山藏匿的烟盒。最底层有张皱巴巴的产婆记录,记载着双胞胎出生时的异象:“次子青河,足踏月牙胎记,啼哭不止,以砒霜沾唇方息。”永年蘸着人血在烟纸上写字,血渗进纸纹后显出青山幼时的笔迹:“爹,救我。”
晨光刺破窗纸时,手术室只剩永年与黑猫。竹篓里的残肢不翼而飞,地上有趟拖曳的血迹通向地窖。他掀开窖门,看见青河的断腿泡在药酒缸里,脚踝的月牙疤正在溶解,酒面浮着张完整的人皮,五官轮廓与军医毫无二致。
黑猫在舔烛台的残蜡。永年捡起半截人油蜡烛,嗅到妻子乳头的腥甜味。他忽然明白镇魂香的原料——那年妻子难产血崩,接生婆剜出胎盘炼油,说是能引魂归乡。蜡泪滴在虎口处,烫出的水泡形如青河襁褓上的绣花。
蝉又聒噪起来。永年把弹片藏进药箱暗格,和青山的半截烟卷并排躺着。烟丝早已霉烂,长出的白毛像极了手术台上那具尸体的指节,在暗处缓缓蜷缩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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