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屑在肺泡里生了根。
林红梅数着咳嗽间隙,血痰砸在搪瓷痰盂里叮当作响。痰盂是炼钢炉淘汰的次品,内壁釉裂处积着黑褐色的血垢,形如一只被捶扁的乌鸦。她总疑心咳出的铁屑是丈夫的遗物—三年前他被塞进小高炉当人肉鼓风机,烧剩的骸骨碾成矿粉,如今正在她支气管里发芽。
黑猫回来了,瘸腿换成生铁义肢。
它蹲在诊所门梁上舔爪,铁爪刮擦木头的声响让红梅想起丈夫的肋骨折断声。猫眼换成玻璃珠,瞳仁里嵌着微型齿轮,随视线转动发出钟表般的嘀嗒声。红梅知道这是公社的监视器,齿轮每转一圈,药柜里的甘草片就少三克。
第一个病人是饿晕的炼钢模范。
红梅扒开他眼皮,虹膜上浮着层金属光泽的翳,指甲缝里嵌满铁矿砂。听诊器贴上胸膛的瞬间,她听见钢水沸腾的咕嘟声,肋骨间的共振像谁在敲打淬火的镰刀。病人突然睁眼,喉头滚动着吐出枚铁钉,钉帽上刻着“超英赶美”的篆文。
“这是喜脉。”红梅将铁钉藏进袖袋,钉身的血腥味和丈夫骨灰袋上的如出一辙。黑猫跃下房梁,铁爪踩住病人咽喉,齿轮眼珠红光暴射。病人抽搐着从担架滚落,肚皮裂口处淌出钢水,在地面凝成丈夫的侧脸轮廓。
药柜深处传来叩击声。
红梅移开石膏像,露出林永年临终前砌的夹墙。暗格里躺着青山的日军手术刀,刀刃锈成了赭红色,握柄缠着菌丝编的绷带。她划破指尖将血滴在刀身,锈斑遇血剥落,露出底下刻的满洲铁路路线图—站点旁标着青河被肢解时的体温。
公社书记是戴着钢牙来的。
他的假牙用铁轨残片锻造,一张嘴就溅出火星:“把听诊器熔了,这是资本主义的肠子!”红梅交出铜听筒时,瞥见书记耳蜗里插着半截铁钉,和她袖袋里那枚正好能拼成十字。黑猫的齿轮眼珠突然停转,喉间发出防空警报般的嗡鸣。
当夜夹墙渗出铁锈味的血。
红梅用手术刀撬开砖缝,菌丝绷带正裹着一具婴儿骸骨啃食。骨殖表面镀了层薄钢,胸骨处嵌着丈夫的工号牌。她突然剧烈咳嗽,痰盂接住的竟是颗带血的滚珠轴承,滚珠表面浮着青山在实验室喂青河喝钢水的剪影。
炼钢炉在冬至日吞了第八个孩子。
红梅被拖去现场时,炉膛正呕出青紫色的烟。厂长指着沸腾的钢水宣称:“小英雄的魂魄已炼成合金!”她趁人不备将手术刀浸入钢水,捞起时刀刃裹着层人骨釉,挥刀劈向铁水表面—丈夫的脸在钢液里破碎重组,最终凝成青河哭泣的眉眼。
黑猫的铁爪开始脱臼。
红梅用菌丝替它接骨,菌丝却顺着金属纹路爬进齿轮眼窝。猫眼投射出全息影像:青山穿着白大褂在钢厂医务室问诊,将咳血的女工绑上手术台,钢钉从她们指尖打入静脉,钉身上的“忠”字随血液游入心脏。
药柜成了炼钢原料库。
红梅把甘草片换成铁屑,给咳嗽的社员注射钢水提纯液。药液入体的瞬间,病人瞳孔泛起金属灰,咳出的铁钉自动排列成社会主义标语。黑猫在药柜顶踩出摩尔斯电码,红梅破译出丈夫的遗言:“肺里很烫,但心是凉的。”
除夕夜,红梅在痰盂里煮饺子。
钢水饺馅裹着丈夫的指甲碎,咬破时溅出的铁汁烫穿舌苔。她对着窗上冰花哈气,霜痕竟显出一份实验报告:“林青山,1958年因将人体炼钢技术泄露至鞍钢,被定性为右派,已于12月枪决。”落款处盖着青河的肉翅烙印。
黑猫突然叼来半截铁轨。
红梅认出这是丈夫被卷进轧钢机的导料槽,锈迹中嵌着半枚银锁片—青河周岁时戴过的长命锁。她用手术刀刮下锁片表面的钢垢,露出底下刻的日文:“第49号菌母体,昭和二十一年四月殁。”
初春的咳血染红了炼钢炉。
红梅将痰盂里的血铁混合物倒入模具,铸成丈夫的等身雕像。雕像的肺叶部位中空,填入青山被枪决时的弹头与青河的菌丝残骸。揭幕典礼上,厂长亲自为雕像系上红绸,绸缎拂过雕像眼眶时,淌出的铁泪在地上烫出北斗七星状的洞。
当夜,所有咳血的工人都梦见红梅在诊所拆解雕像。她将丈夫的铸铁心脏剖开,内壁刻满青山的实验数据。菌丝从心血管钻出,缠住黑猫的铁肢改造成手术钳。最后一缕菌丝钻进红梅的喉管时,她对着月光咳出一串完好的轴承,滚珠里封印着青河被炼成钢水的惨叫。
晨路结箱时,红梅成了荣誉矿工。
她的肺片X光挂在公社宣传栏,支气管纹理分明是南满铁路路线图。黑猫蹲在X光片顶端,铁爪下压着张皱巴巴的产婆记录:“林红梅,戊寅年腊月生,啼哭不止,以铁水沾唇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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