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红的。
林红梅跪在诊所天井的青砖上,唾沫混着冰碴砸在脊梁骨,烫出一串燎泡。红卫兵小将用皮带扣抽她后颈,铜扣上“为人民服务”的阳文嵌进皮肉,血珠滚落时在地面拼出“反动医霸”的草书。她数着砖缝里的蚂蚁—第七只缺了左触须,和青山被押走那日药箱里爬出的一模一样。
黑猫蹲在批斗台横幅上,瘸腿缠着褪色的红袖章。它的右眼珠被挖去,空眼眶里塞着团锈铁丝,铁丝末端连着高音喇叭的电路。每当有人喊“打倒”,猫喉管就爆出电流杂音,像是青河在哼《东方红》。
“坦白从宽!”红卫兵队长踹翻药柜,艾绒与砒霜粉扬成灰雾。红梅盯着滚到脚边的针灸盒,檀木盖裂了条缝,露出里面菌丝缠裹的银针—那是养母临终前泡在药酒缸里传下的,针尾缀着观音土烧的瓷珠,遇血即裂,渗出樟脑味的黑汁。
第一个患者是半夜翻墙进来的。
男人左胸别着主席像章,右脸被烙铁烫出“叛徒”二字,溃烂的皮肉里钻出细白菌丝,随心跳忽明忽暗。红梅认出他是县医院的李院长,去年带头砸了祖传药箱。“救我…”他掀开棉袄,肚脐眼长出朵铁皮焊的莲花,莲心嵌着青山的半框眼镜,镜片裂成蛛网状。
针灸盒在煤油灯下泛出尸绿。红梅抽出最长那根菌丝银针,针尖挑破铁莲花瓣,脓血喷溅在主席像章上,蚀出个骷髅轮廓。李院长突然抽搐,菌丝从眼眶钻出,在空中扭成日文“実 ”的片假名。黑猫从梁上扑下,独眼映出青山在实验室往青河脊柱注菌液的画面,针管刻度是血写的“忠”字。
“反革命医疗黑线!”红卫兵破门而入时,红梅正将银针刺入李院长的百会穴。菌丝顺针管爬进她指缝,在皮下拼出满洲地图的血管纹路。皮带扣抽在肩胛骨上的瞬间,她听见青河在药酒缸里拍打菌膜,声波震碎了三里外的烈士纪念碑。
游街那天,铁莲花开了。
红梅颈挂破鞋,菌丝从针灸盒缝隙钻出,缠住铜锣的槌头。每敲一声锣,铁莲花就绽开一瓣,莲心吐出微型胶卷的碎片。黑猫跟在牛车后,瘸腿的伤口甩出荧蓝血珠,落地即长成带刺的语录标语。路过的孩童捡起胶卷对日光照,显影的却是青山穿着白大褂解剖活人的连环画,每帧右下角都印着“仁心堂监制”。
地窖成了临时手术室。
红梅用菌丝缝合被批斗者的伤口,菌群在血肉间分泌镇痛黏液,结成半透明的语录膜。深夜总有戴纸帽的干部爬进来,他们剖开左胸露出心脏,心尖上长着铁蒺藜,刺间缠满青河实验报告的残页。红梅以银针挑刺,铁蒺藜遇菌即溶,渗出墨汁写就的认罪书。
冬至夜,黑猫产下一窝铁崽。
幼崽通体冰凉,眼珠是砒霜结晶,哭声像高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红梅将它们浸入药酒缸,缸底沉着青山的钢笔,笔尖涌出菌丝填满幼崽七窍。酒液沸腾时,铁崽融化重组,凝成一尊挥手像,掌心纹路拼出青河的绝笔:“哥,我成了你的手术刀。”
最烈的批斗在小年夜。
红卫兵将红梅绑在诊所门柱,用烧红的银针烙她乳房。“正好治乳腺增生。”她笑出声,焦糊味引来大群萤火虫,虫腹闪着“孝”字绿光。黑猫蹿上房梁扯断电线,电火花引燃菌丝银针,火舌舔过针灸盒,檀木盖内浮现青山解剖青河的手记:“四月七日子时,剥离第49号实验体翅膀,制成六盏菌灯,献予军部庆贺天皇生辰。”
暴雪压垮诊所房梁时,红梅挣脱绳索爬向地窖。
菌丝银针在掌心熔成铁水,滴落处地砖浮现满洲铁路路线图。黑猫叼来半片胎盘—泡在药酒缸三十年的青河遗物,胎盘血管凸起如活蛇,缠住红梅脚踝将她拖向菌丝最密的墙角。菌群裹住她躯干的刹那,红卫兵冲进来,手电筒光柱里,她正蜕去人皮,新生的菌膜表面浮出青山的脸。
“妖婆现形了!”
锄头砸在菌膜上进出蓝火,火中传出青河被注射菌液时的惨叫。红梅的残躯在菌丝间游走,断指蘸血在墙面书写:“救人是罪,杀人成佛。”黑猫跃入火海,瘸腿的铁骨熔成主席像章,扣在红卫兵队长的左胸,烙出“医”字篆印。
清尸时发现地窖暗门。
红梅的针灸盒躺在青河药酒缸旁,菌丝已爬满盒内银针,针尾瓷珠碎裂处露出微型胶卷。红卫兵展开胶卷,显影的却是林沉在2010年焚烧诊所的远景,火光中飘着张未燃尽的处方笺,背面有行褪色血书:“爹,我接住了你断指发的芽。”
开春时,铁莲花的种子随风扩散。
患者从咳出铁屑到内脏钙化,死时通体冰凉如手术器械。红卫兵队长死前攥着那枚“医”字像章,医护人员剖开他心脏,发现瓣膜上刻着青山的手迹:“昭和二十一年四月七日,弟青河停止呼吸,菌灯亮度达三千支烛光,谨以此光耀天皇圣战。”
黑猫的幽灵在诊所废墟徘徊。
它独眼换成了解放帽徽,瘸腿缠的菌丝正缓缓拼出林建军的面容—那个在改革年代倒卖器官的养子,此刻正在母胎中吸收红梅的菌血,准备降临这个需要铁与火接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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