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日清晨，温宁在琴声中醒来。

窗外阳光正好，洒在床头的小提琴上，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伸手抚过琴弦，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昨天和沈寂练习的记忆涌上心头。

“你就是不肯承认你还喜欢拉琴，对吧？”

母亲端着早餐推门而入，唇边带着了然的笑容。温宁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翻身下床。

“只是为了比赛而已。”

“跟沈家那孩子一起？”母亲放下餐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们终于和好了？”

温宁愣住，叉子停在半空。

“和好？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母亲轻叹，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你真不记得了？你八岁那年，你们院子之间的那堵墙。”

温宁盯着餐盘上的煎蛋，一段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两家相邻，中间隔着一堵不高的围墙。她常常爬上墙头朝沈家院子喊话，而沈寂总站在院子中央，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那个男孩每天放学回家，就站在院子里等你。”母亲轻声说，“有时候等到天黑。”

温宁放下叉子，突然没了胃口。“他为什么不直接敲门来找我？”

“谁知道呢。”母亲起身整理床铺，“那年你们大吵一架，你说再也不要理他。第二天，那堵墙修高了一倍。”

温宁猛然抬头。“是他家修的？”

“是他爸爸请人加高的。沈家那孩子站在施工现场，哭了整整一天。”

餐盘上的煎蛋已经凉了，温宁却感到一阵燥热袭来。她走向窗户，推开一条缝，让清晨的风吹散脸上的热度。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你从来不问啊。”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而且，有些事情，还是由他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母亲离开后，温宁拿出物理课本，强迫自己专注于公式和习题。但沈寂的影子不断闯入思绪——那个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讨厌鬼”，原来一直注视着她，比她想象的还要久远。

就这样度过了忐忑的半天，下午三点，温宁准时来到图书馆。沈寂已经在他们常坐的角落等候，面前摊开几本物理参考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勾勒出他侧脸清晰的轮廓。

“你来了。”沈寂合上书，抬头看她。

温宁在他对面坐下，刻意避开他的视线。“笔记带了吗？”

沈寂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笔记本，封面端正写着“物理笔记”四个字。他翻开其中一页推到温宁面前：“这部分是关于电磁感应的，你上次测验失分最多的地方。”

温宁低头翻阅，沈寂的笔记工整得令人发指，每个公式旁边都有详细的解释和应用场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笔记本——涂鸦居多，偶尔才有几行正经内容。

“你一直都这么认真？”温宁忍不住问。

“不是。”沈寂略显犹豫，然后轻声补充，“只对你的时候特别认真。”

温宁手指一顿，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落在桌面散乱的草稿纸上。沈寂的回答太过直白，她不知该如何接话。书桌正中央放着一本厚重的《高中物理重点解析》，温宁随手翻开，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出。

她下意识捡起，瞟了一眼，然后呆住了。

那是一张小学时代随手涂鸦的奖状，上面写着“祝贺沈寂同学在校园朗诵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奖状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温宁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女孩”。

温宁认出那是小学时代沈寂的笔迹。

“还给我。”

沈寂突然伸手，动作之快，温宁甚至来不及反应。他夺回纸片，动作生硬地塞进书包夹层，表情罕见地慌乱。

“这是什么？”温宁追问。

“没什么。”沈寂掩饰性地翻开笔记，声音恢复平静，“我们继续复习吧。”

温宁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该追问，但另一个声音却无比强烈——她必须知道真相。

“为什么你要在奖状背面写我的名字？”她固执地问。

沈寂的手指停在笔记本上，久久未动。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

“因为那天，只有你为我鼓掌。”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全场只有你一个人。”

温宁愣住了。她模糊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朗诵比赛，沈寂上台朗诵了一首关于宇宙的诗。当时班上男生起哄，说朗诵是女生的活动，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去踢足球。只有温宁在他朗诵结束时，大声喊出“沈寂最棒”并且画了一张潦草的奖状。

“那天放学，那群男生把我堵在厕所里。”沈寂继续说，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他们说我是'娘娘腔'，把我的书包扔进了水池。”

温宁攥紧了手指。她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你回来找我了？”

沈寂摇头：“没有。我一个人把书包里的东西晾干，然后走回家。第二天，那群男生又开始嘲笑我，说我哭了。”

“但我看见你在操场边蹲下系鞋带。”他停顿片刻，声音变得更轻，“你抬头对他们说：'有本事跟我比赛爬树，输了就闭嘴。'然后你爬上了最高的那棵树，比任何男生都要高。”

温宁倒吸一口气，那个被她遗忘的下午突然变得清晰。她确实为了维护沈寂而挑战了那群男生，但她从未想过这对沈寂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在背面写下那句话。”沈寂轻轻合上笔记本，“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勇敢的人。”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刺眼，温宁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物理公式，不想让沈寂看到她发红的眼眶。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沈寂轻咳一声，指向笔记上的一个公式。

“这个是重点，考试会考。”

温宁点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学习。然而她注意到，沈寂的手指在笔记上轻轻颤抖，那份克制让她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就这样，他们在表面的平静下各自波涛汹涌，直到傍晚图书馆闭馆铃声响起。收拾书本时，温宁发现沈寂桌角还放着一本她没见过的笔记。

“这本也是物理笔记？”她随手拿起。

沈寂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是，只是—”

温宁已经翻开了第一页，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笔记开头，后面跟着一串日期和事件记录。

“二年级，温宁换了新发夹；四年级，温宁得了数学竞赛第三名；初一，温宁开始学小提琴…”

密密麻麻的记录占据了整整半个本子，全都是关于她的点滴。

“这是什么？”温宁声音发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沈寂迅速夺回笔记本，塞进书包最深处，表情紧绷。“就是…普通的记录。”

“普通？”温宁声音细微提高，“你记录我十年的生活细节叫普通？”

沈寂没有回答，只是加快收拾书本的速度。温宁站在原地，感到一阵晕眩。这一切太过荒谬，却又莫名合理——沈寂对她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

“你好变态。”她低声说，后退一步。

沈寂终于抬头看她，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但很快被平静取代。“我只是…不想忘记关于你的任何事。”

“为什么？我们明明不熟好吧！”

“在我心里，我们比任何人都熟悉。”沈寂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十年了，温宁。我的世界里只有你。”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温宁的防备，她不知如何回应如此沉重的告白。图书馆管理员走过来提醒闭馆，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我该回家了。”温宁匆忙抓起书包，逃也似地冲出图书馆。

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细密的雨丝在暮色中织成一张网。温宁没带伞，站在图书馆门口犹豫要不要冒雨跑回家。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寂撑开一把黑伞，递到她面前。

“用我的吧。”

“不用。”温宁固执地摇头，宁愿淋雨也不想欠他人情。

沈寂叹气，将伞柄塞进她手里：“那我去买把新的。”

说完转身要走，温宁却握住他的手腕。“算了，一起吧。”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共撑一把伞，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会碰触，又不至于淋湿。雨声填补了沉默的空白，温宁偷偷观察沈寂的侧脸，想从那张永远平静的面孔上找出些许线索，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本笔记…”她终于开口。

“对不起。”沈寂打断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那对我很重要。”

温宁咬住嘴唇，不知该愤怒还是感动。一个男生十年如一日地记录她的生活，这既浪漫又令人毛骨悚然。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第一次翻墙到我家院子，冲我大喊'沈寂是笨蛋'那天开始。”沈寂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雨水顺着伞沿滴落，“那天我正在弹钢琴，听到院子里有声音，看见一个扎着两个歪辫子的小女孩坐在墙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温宁心跳加速，她想起母亲今早说的话——沈寂每天放学后站在院子里等她。

“我不敢过去跟你说话，怕你会跑掉。”沈寂继续说，“所以我只能站在院子中央，等你主动来找我。”

“可你从来不理我！”温宁忍不住反驳，“每次我朝你喊话，你都一声不吭。”

“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沈寂声音低沉，“只要看着你，我就忘记了所有语言。”

雨势渐大，淹没了两人的脚步声。温宁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与她相处十年的男生。

“那你为什么告我状？让我被罚站？”

沈寂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因为那是唯一能让你注意到我的方法。”

“变态。”温宁皱眉，“正常人谁会像你这样。”

“对你，我从来不正常。”沈寂轻声说，话语中带着某种决绝，“温宁，对你，我从来都不够勇敢，不够坦诚。所以我只能用那些蹩脚的方式，试图走进你的世界。”

温宁沉默了。她突然意识到，沈寂或许是对的——他们之间的误解，源于彼此的不坦诚。她一直把他当成讨厌的告状鬼，而忽略了他眼中的温柔；他把她当成不可触及的存在，却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表达关心。

“下次，直接告诉我。”温宁最终说，“不要用那些弯弯绕绕的方式。我受够了猜谜游戏。”

沈寂点头，嘴角微扬：“明天下午，钢琴教室，再练习一次《梁祝》？”

“好。”温宁答应得爽快，随即又补充，“但你不许再对我有所隐瞒。”

“包括那些你不记得的事？”

“特别是那些。”

两人走到岔路口，雨已经停了。沈寂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面滑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摊。

“明天见。”他轻声道别。

温宁点头，转身走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出几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沈寂仍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沈寂口中的“时间的相对性”——有些瞬间，短暂却深刻，足以改变两个人之间十年的误解。

“喂，沈寂！”她突然喊道。

沈寂抬头看她，表情略显惊讶。

“那天，是你让墙加高的吗？”

沈寂沉默片刻，然后摇头：“是我爸爸的决定。他说你是个坏影响。”

温宁怔住。沈父一直是个严厉的人，但她没想到对方会干涉两个孩子的友谊。

“那你为什么不反对？”

“我反对了。”沈寂语气平静，“但我太小了，没办法阻止他。”

这个回答让温宁心中某处隐隐作痛。她想起母亲说的话——沈寂站在施工现场哭了一整天。那个总是完美的男孩，原来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明天见。”温宁最终说，转身快步走远。

她没有回头，不想让沈寂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心中那株奇怪的情感正在快速地生根发芽。或许是时候放下过去的成见，重新认识这个陪伴她十年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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