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鹰把最后一口合成面包塞进嘴里时,面包屑在餐盘上构成的痕迹已经被他刻意抹乱了。他盯着那些零散的碎屑看了两秒,然后端起餐盘起身,金磁浮椅子在空气中刮出短促的声响。
食堂的嘈杂声浪裹挟着年轻学生的笑声,谭鹰穿过人群时,余光瞥见周鹤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蓝色领口沾着点像是电子元件烧焦后的焦褐色痕迹。谭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那里本该有副眼镜——然后加快了脚步。
他决定换个座位。
谭鹰走进教室时,刻意避开了后排靠窗的位置。那里是周鹤的固定座位——她总喜欢窝在角落,像潜伏在洞穴阴影里的鳗鱼。
选了前排,离讲台近些,同时特意目测了一下——距离讲台两步半,离前置监控探头四米整,和周鹤常驻的角落呈教室对角线。他把教材拍在桌面上时,金属课桌发出一声闷响,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塞进“正常”的框架里。
"联邦通用语精读"的全息标题在黑板顶端跳动,底下浮动着今日章节:《宪章第七修正案与集体意识规范》。前排几个男生正用终端互相投掷虚拟涂鸦,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进谭鹰的耳膜。他强迫自己加入他们关于昨晚线上联赛的讨论,喉结随着假笑上下滚动。
前排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谭鹰没回头,但他知道周鹤来了。 当那碰撞声径直向教室远端时,他咬肌的酸痛才稍微缓解。
“保持现状就行。”他对自己说。
教室里陆续坐满学生,嘈杂的交谈声像一层厚重的背景音。谭鹰翻开电子课本,调出语言课的预习资料,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联邦宪章条文上。他不需要再被周鹤那些莫名其妙的警告、硬币戏法或是电子糖的气味干扰,也不需要被指甲刀的闪光吸引。只要按部就班地上课、考试、毕业,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到他旁边,而是径直走向角落,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换位置。谭鹰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他原本以为她会跟过来坐下,会像之前那样若无其事地抛出一句“躲什么”,然后让他的决心瞬间瓦解。
可她没来。
前排几个学生还正在讨论昨晚的竞赛,笑声刺耳。谭鹰低头盯着电子课本,屏幕上的文字却像被无形的力场扭曲,模糊不清。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那种隐约的眩晕感。
…
空气里渗进一股微弱的焦灼味。
“各位早上好——或者说,中午好?”
声音轻快,带着一丝戏谑的黏腻。谭鹰抬头,看见一个身影从天花板的检修舱翻下来,红色约束管像活蛇般缠住吊灯缓冲落地。
"都给我把声带振动频率降到60分贝以下。"讲台上突然炸开的嗓音带着电子混响。"我是虎想瞳,未来三个月负责把你们的语言模块从垃圾堆升级到可回收级别。"
谭鹰的瞳孔微微扩大。这位教师的头部覆盖着数十根半透明管线,内部流动的黄色粘稠物在关节处渗出,又在触地前汽化。她的制服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的联邦鹰徽烙痕。
她的脸很美,甚至称得上倾国倾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挂着懒散的笑。但她的头发——如果那些东西能被称为头发的话——是一簇簇粗大的管线,表面泛着暗红色的约束光纹,像某种活体血管般微微搏动。有几根管线开裂了,渗出粘稠的黄色液体。
那些液体在地面短暂形成微型水洼,倒映出的不是教室天花板,而是网状结构。当谭鹰试图看清时,水洼里突然冲出一群透明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有一层网状结构包着一截翻白肚皮的鱼。
她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刺目,“今天负责给你们上语言思政课。”
教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虎想瞳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她歪了歪头,管线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像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
“别紧张,我的体液没腐蚀性。”她耸耸肩,“至少对你们没有。”
有人笑出声,气氛一下子松动了。谭鹰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她歪了歪头,一根管线垂下来,像蛇一样在肩头蜷曲,“今天我们来聊聊古典诗歌的现代量子诠释——顺便复习一下《联邦宪章》里关于意识安全的条款。”
教室沉寂几秒,爆发出一阵笑声。虎想瞳的语调太轻松了,像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玩笑。她踱步到讲台边缘,管线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黄液滴落的速度加快了些。
……
虎想瞳的课意外地……有趣。
她讲古地球文学时,语言生动得像在演戏剧,时不时抛出一句“这句谁能翻译?”或者“接得上下一句的举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抢答。她的控制力很强,每句话都像精心设计的陷阱——先指摘两句,再给点甜头,让人又怕又忍不住想讨好她。
谭鹰发现自己居然在认真听。
他甚至主动接了一句《诗经》的释义,虎想瞳立刻夸张地鼓掌,管线头发兴奋地泛出橙红色:“漂亮!这位同学有前途!”
教室里哄笑起来。谭鹰也跟着笑,心里那种紧绷感渐渐消散。
课堂气氛被她几句话炒得火热。学生们争相回答,爆粗口的、插科打诨的,甚至有人故意曲解诗句来逗乐。虎想瞳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灿烂,只是每当有人答错,她头上的管线就会轻微抽搐,黄液滴落的频率也随之增加。
谭鹰原本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虎想瞳的课有种奇特的魔力——她明明每句话都带着某种隐晦的控制欲,像在试探学生的反应,却又用幽默和随意掩盖得滴水不漏。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课堂才是正常的,而周鹤那些神神叨叨的举动才是该被遗忘的噪音。
【对,就这样。保持正常。】
他余光瞥向后排。周鹤全程没抬头,手指在抽屉里摆弄着什么——大概率又是她那套古董雷达。虎想瞳的精彩表演似乎对她毫无吸引力。
……
课堂已经过半,虎想瞳的课堂氛围已经热烈到近乎吵闹。她自己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直到她的目光扫到后排角落。
“那位同学。”她突然停下讲解,管线头发的红光微微暗沉,“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周鹤。
周鹤低着头,脸上挂着那种谭鹰熟悉的、假到不行的“认真”表情:“没有,老师。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虎想瞳的语调甜得发腻,“分享一下?”
周鹤自顾地眨了眨眼,继续用指甲刀挑着手中装置的螺帽:“‘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该怎么准确翻译?”
教室里瞬间安静。
虎想瞳的管线头发猛地绷直,红光骤亮,黄色液体滴落的速度加快了。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古地球诗词。”周鹤语气平静,“我觉得挺适合形容现在的课堂。”
虎想瞳的管线突然变成鲜红色,液体像失控一样喷溅出来,又在落地前蒸发。她的脸扭曲了一瞬,皮肤下浮现出类似等离子体的纹路。
“一点教养也没有!”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遇强则强而已。"周鹤依旧不瞥虎想瞳一眼,虹膜银纹像一片鱼鳞般在阴影中闪烁,"就像某些人的精神控制欲和漏液量成正比……下一句诗…"
讲台上爆开一团等离子云。虎想瞳的轮廓在电离层中扭曲膨胀,三根管线"啪"地断裂,喷出的流体在空气中凝成"不知进退"四个狂草字。当人形重新凝聚时,她的制服已经变成联邦惩戒署的纯黑制式。
"好像是这样的: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周鹤顿了顿继续说,仿佛刚才的话只是被机械小蚊子的嗡鸣打断了一下。
虎想瞳的形体崩解了。她的身体像被高温熔毁的金属,瞬间坍缩成一团扭曲的等离子体,管线头发如活蛇般狂舞,教室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学生们惊恐地后退,有人打翻了磁浮椅子。
谭鹰死死盯着讲台,喉咙发紧。他从未见过这种形态的“人”——如果虎想瞳还能算人的话。
几秒钟后,等离子体重新凝聚,虎想瞳恢复了人形。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但嘴角仍挂着笑"很好。"她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但管线依然保持着危险的深红色,"既然你这么了解宪章,下节课由你主讲量子意识安全法的立法背景。"
周鹤耸耸肩,掏出一枚硬币在指间翻转,反射出几道冷光。
虎想瞳转身走向全息屏,管线慢慢恢复成暗红色。接下来的课程出人意料地生动,她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插入几个恰到好处的笑话,课堂气氛很快又活跃起来。谭鹰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主动回答了几个问题。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忘记了周鹤的存在,忘记了面包屑的警告,忘记了眼膜中闪现的乱码。
这才是正常的校园生活。没有神秘纸条,没有额外的量子谜题,只有再普通不过的师生互动。谭鹰在电子课本上记下虎想瞳提到的几个案例,心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那些扑朔迷离的事情真的会渐渐淡出他的生活。
"下课前。"虎想瞳的声音带着电弧噼啪声,"所有人提交对《宪章》第7条的理解,禁止使用电子产品,不少于800量子字符。"她捏出张数据卡,"特别提醒——"卡片突然射向周鹤眉心,"反讽不属于意识形态安全词库。"
卡片被后者反手甩出的指甲刀劈成两半。
…
谭鹰的终端记录显示自己大笑了七次、鼓掌三次、参与讨论五回。
直到下课铃响起时,他才捧着发僵的脸颊起身,转头一看,发现后排座位空无一人,只有桌面上用电子糖残渣(好像换成了芝麻味和椰子味)画着只振翅黑鹤,还有一只看不出种类的白鸟。谭鹰摸向口袋,那张比翼鸟纸条的温度莫名升高了些许。
周鹤的座位已经空了,桌面上留着几滴未干的黄色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她的雷达装置也不见了,只有一枚硬币孤零零地躺在抽屉边缘。
谭鹰收拾电子课本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注意到地面上有几道细微的焦痕,呈放射状从虎想瞳的讲台延伸向周鹤的座位,像是高能放电的痕迹。
"谭鹰。"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抬头看见虎想瞳站在面前,管线垂下来,几乎碰到他的肩膀,"你的古典文学和法学基础不错。"
"谢谢老师。"谭鹰条件反射地回答,声音很轻。
虎想瞳的嘴角微微上扬:"下节课我们会讨论意识安全的伦理边界,你应该会有独到见解。"她的目光在谭鹰的鼻梁上停留了一秒,"毕竟,看得清楚的人不多。"
“还有,你最好别被某些人的扭曲思想影响——有些人无可救药地将要考不及格,但你得注意,渚鸿和我说过——你和这种人分到一间宿舍实属不幸——如果你不想期末一门必修科不及格的话…好自为之吧——”
谭鹰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思维却下意识却试图融入寒流。虎想瞳已经转身离开,管线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这才注意到,那些黄色液体蒸发后,地面会留下几乎不可见的荧光痕迹。
教室很快空了。谭鹰站在走廊上,突然发现穹顶防护罩的模拟阳光发生红移,地面光纹如被惊扰的鱼群四散。当谭鹰追视时,逃逸的光子却在墙角重新聚拢,咬合成残句—— :
第一道光纹扭曲成"水"字时,谭鹰的视网膜突然灼痛;
"假"字浮现时,廊顶紧急消防喷头无端泄出咸涩液体;
当最后的"水尽鱼飞"四字消散时,墙角所有监控探头的光点都在瞬息间在鱼眼瞳孔和红点中切换一下。
“水听了水愁,鱼听了鱼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鱼飞罢——”
那些曾在他餐盘上排列真相的面包屑,此刻正和着光纹在谭鹰胃里翻腾。
完美的《朝天子•咏喇叭》
可这早不是明代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
……
远处,军训场地已经搭建完毕,量子靶场的力场发生器正在预热,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臭氧味。
他摸了摸口袋,那张纸条还在那里。两只比翼鸟的图案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谭鹰想起她用面包屑说的"会看见真相",又想起虎想瞳诡异的管线头发和黄色气泡网格中漂浮的死鱼。
还是要和周鹤保持距离。他对自己说,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和精神失常的人呆久了的正常后遗症——下午的军训,一定要避开任何异常情况。
但当他走向宿舍时,眼膜上的乱码警告闪烁起来。这次的内容很简短:
[渔民打算出海]
谭鹰的脚步顿住了。他能感觉到后脑勺有一道视线——周鹤在看他,但他没回头。
【别掺和进去】
他攥紧电子课本。
远处,周鹤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手中那个经过改造的雷达装置,正对着量子靶场的方向发出规律的脉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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