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身覆白布，生命之终结

崇宁十三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裴九渊踏着满地碎玉走进义庄时，柳银娘正跪坐在青石砖上，给新送来的断头鬼梳头。乌木梳齿间缠着几缕暗红发丝，在烛火下泛着铁锈味的光。

"裴大人又来查案？"银娘指尖掠过尸首颈间参差裂口，木梳游走如鱼，"这已是本月第七个断头鬼了，脖颈切口平整如镜，倒像是……"

"像是刽子手的鬼头刀。"裴九渊接过话头，玄色大氅扫过门槛积雪。他注意到银娘发间新簪的白玉兰簪子，花蕊处沁着一点胭脂红，像极了凝结的血珠。

银娘梳发的手顿了顿，梳齿在尸首耳后勾出一缕银线。裴九渊瞳孔骤缩——那分明是掺了金丝的绣春刀残片，与他腰间佩刀同出一源。

"大人可要看看我的妆匣？"银娘忽然轻笑，铜镜倒影里，她眉心朱砂痣艳得惊心动魄，"昨夜梦见个无头将军，说欠我件信物呢。"

妆匣开启的刹那，裴九渊听见自己骨节发出脆响。匣底躺着的断刀残片上，刻着个小小的"渊"字，正是他三年前在平乱时遗失的佩刀。而残片旁，半截染血的木梳齿缝里，还嵌着几根属于刽子手的断发。

银娘为裴九渊束发那日，春寒料峭。她指尖绕着乌发，木梳浸了桂花油，梳齿过处飘起细碎金箔。"大人可知，这梳子是用百年雷击木做的？"她忽然贴近他耳畔，"专梳冤魂乱发。"

裴九渊正要拂开她手腕，梳子却迸出青光。镜中倒影倏然扭曲，他看见自己执刀的手化作白骨，而银娘手中木梳竟变作铡刀模样——正是三十年前他父亲斩首母亲时的那柄断头铡。

"大人可还记得，令堂被斩首那日，台下跪着个穿红袄的女童？"银娘声音忽远忽近，白玉簪滑落发间。裴九渊瞳孔映出簪上胭脂红，恍惚看见三岁时吮过的乳娘断指，那截小指上戴着个银铃铛，此刻正叮铃铃响在银娘腕间。

窗外惊雷炸响，裴九渊猛然擒住银娘手腕，却见她袖中滑出半片染血的庚帖。朱砂字迹刺目："裴氏九渊，柳氏银娘，愿结永好。"

大婚那夜，裴府张灯结彩。银娘穿着百衲喜服，每片红缎都缀着颗人牙。裴九渊用刀尖挑开她衣襟时，寒光掠过二十八颗牙齿，每颗都刻着"裴九渊"三个蝇头小楷。

"大人可数清了？"银娘笑声如银铃碎玉，"这是您前世斩下的二十八颗头颅，每颗都换您一年阳寿。"她心口突然迸出金光，裴九渊刀尖抵着的，竟是张刻满符咒的合婚庚帖。

记忆如潮水倒灌。三百年前，他是除妖天师，她是妖狐化形的新嫁娘。大婚夜他剜出她心脏，却见庚帖上血书："以吾命续君命，轮回百世亦甘愿。"

"每一世你斩下的第一颗头颅，"银娘指尖抚过他眉间朱砂，"都是我化作你至亲的模样。你斩你娘，我便是你妹；你斩你妻，我便是你女。"她忽然张口咬住他耳垂，血腥气在齿间漫开，"这颗心，你挖了九十九次，可曾尝出是我？"

裴九渊的刀坠落在地时，银娘的喜服已化作漫天血蝶。他看见自己手中庚帖泛起幽蓝火光，火中浮现出百世轮回——

第一世，他是将军，她是随军医女。他斩敌首级时，她正抱着断臂的孩童哭泣。

第二世，他是县令，她是青楼花魁。他判斩立决那日，她混在围观百姓中，帕子落了滴胭脂泪。

……

第九十九世，他是斩妖司首座，她是仵作之女。他追查的断头案，桩桩件件都指向她梳妆匣里的秘密。

"裴郎可还记得，你教我念的第一首诗？"银娘身影渐淡，发间白玉簪化作飞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

裴九渊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片冰凉的庚帖。背面小字刺目："愿以吾身，代君受劫，百世轮回，情债方消。"

崇宁十四年春，新任斩妖司首座在义庄发现具无头女尸。仵作验尸时，从她发间梳齿里找到片金箔，上面刻着首未完的诗："心有灵犀……"

而裴府废墟中，有人看见个穿玄色大氅的男子，日日对镜梳头。他手中木梳缠着银丝，梳齿间嵌着半片染血的断刀。每逢月圆之夜，便能听见他对着空气低语："银娘，该梳头了。"

城隍庙的判官笔突然绽开血光，生死簿上"柳银娘"三字被朱砂划去，旁边添了行小字："以魂为梳，以发为绳，缚君百世，永不相离。"

百年后，新来的小道士在藏经阁吃灰的卷轴里，翻出了这桩旧案。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白玉簪，簪身刻着细密的符咒，正是斩妖司失传的"锁魂咒"。

"师父，这故事里说的可是真的？"小道士捧着话本，看向正在擦拭铜镜的老道长。

老道长手中铜镜突然泛起涟漪，镜中映出个梳头女子的身影。她腕间银铃叮当，梳齿间缠着缕金丝，金丝尽头竟系在镜外小道士的命门上。

"痴儿，你道这轮回镜为何能照见前世？"老道长指尖拂过镜面，镜中女子忽然转头，眉心朱砂痣与小道士胎记如出一辙，"裴家与柳家的债，总要有人接着还。"

地府奈何桥头，孟婆汤泛着幽绿荧光。柳银娘排了九十九世队，每世都故意错开时辰，只为再看那人一眼。

"姑娘可要加颗往生枣？"孟婆掀开陶罐，枣香里混着铁锈味，"用至亲之血浇灌的，最是甘甜。"

银娘正要摇头，却见桥那头走来道熟悉身影。裴九渊腰间佩着半截断刀，刀柄上还缠着她当年的发带。他捧着孟婆汤的手突然颤抖，汤碗跌碎在地，露出碗底刻着的"渊"字。

"这一世，该你喝汤了。"银娘忽然轻笑，木梳从袖中滑落，梳齿间缠着的银丝化作漫天星斗，"只是不知来世，你愿做刽子手，还是断头鬼？"

寒鸦泣暝殒情殇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