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分,祁繁猛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只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线。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书包里摸出那本素描本和祁简的笔记本,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对照。
“无论发生什么,别停止画画”与“你弹钢琴的样子让我夜不能寐”——两行字的笔迹相似度极高,但细节处暴露了差异。祁简写“寐”字时,最后一笔总是向内收,像把刀收回鞘中;而素描本上那个“寐”字,收笔时有个几不可察的上挑,正是祁繁自己的书写习惯。
手机屏幕突然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下来。祁繁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些字迹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扭曲成陌生的形状。
他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挪到祁简床边。祁简侧卧着,呼吸均匀,月光描摹着他挺拔的鼻梁轮廓,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祁繁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即将触碰到那缕垂落的额发时,祁简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我……”祁繁的喉咙发紧,“我想起来了。”
祁简缓慢地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穿了一夜的校服衬衫。他静静等着下文。
“那句话……”祁繁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是我写的。”
空气凝固了一瞬。祁简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但指节在被单上收紧,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什么时候?”他终于开口。
“不知道。”祁繁摇头,“可能是……睡着的时候?”这个猜测让他胃部绞痛,“就像……梦游那样。”
祁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桌上的笔记本上。月光此刻偏移了些,刚好照亮那个摊开的页面。
“你确定?”
“我对照过笔迹。”祁繁把素描本递过去,“那个‘寐’字,是我的写法。”
祁简接过本子,却看都没看就合上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所以你现在是来……认罪的?”
“我是来问为什么!”祁繁突然提高声音,又立刻压低,“你明明知道不是你写的,为什么要承认?”
祁简掀开被子下床,赤脚站在地板上,比祁繁高出小半个头。他伸手拿过笔记本,翻到那句话所在的那页,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
“因为你需要一个恨的对象。”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而不是……爱。”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砸在祁繁头上。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书桌,桌上的笔筒摇晃几下,几支铅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楼下传来父母卧室的开门声。两人同时僵住,屏息听着脚步声经过他们门口,走向卫生间。水声响起后,祁繁一把抓住祁简的手腕,将他拖到房间角落。
“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地问,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什么叫‘我需要一个恨的对象’?”
祁简没有挣脱,任凭自己的手腕被掐出红痕。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像是蓄满月光的深井。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反问,“你画我弹琴的样子,记下我所有的课表,在我打球时假装路过……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
祁繁如遭雷击。那些他自以为隐秘的注视,那些偷偷收藏的瞬间,原来全被对方看在眼里。更可怕的是,祁简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揭开了他极力掩饰的心思。
“不是……”他的反驳苍白无力,“我只是……”
“只是什么?”祁简逼近一步,呼吸拂过祁繁的耳廓,“承认吧,你恨我,因为恨比爱简单。恨可以光明正大,爱却要遮遮掩掩。”
祁繁的背紧贴着墙,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睡衣渗入皮肤。祁简的气息笼罩着他,混合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和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荷尔蒙气息。这个距离太危险,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那你呢?”祁繁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你为什么……纵容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锁住的空间。祁简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他松开钳制,后退半步。
“因为我是哥哥。”他转身背对祁繁,“去睡吧,明天还要应付爸妈。”
祁繁没有动。他看着祁简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祁简被叫去和心理老师谈话后,红着眼睛出来的样子。那天晚上,他偷看了祁简的日记,上面只有一句话:“如果没有他,我就不用总是……选择。”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却隐约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祁简一直在替他承担着什么,就像承认那句本不属于他的留言。
“那句话……”祁繁艰难地开口,“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
祁简的背影僵了一下:“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祁繁努力搜寻记忆碎片,“有天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你的笔记本……”
“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前夜。”祁简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发烧到39度,说了一夜胡话。”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祁繁想起来了,那天他确实病得很重,恍惚中好像一直在喊祁简的名字。半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祁简的笔记本,而他的手指还握着笔……
“我写了什么?”他颤抖着问,“除了那句话……”
祁简转过身,月光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很多。关于我弹琴的样子,打球的样子,甚至……”他停顿了一下,“睡觉的样子。”
祁繁的胃部一阵绞痛。他隐约记得那些零碎的句子,炽热直白得不像出自他手,像是某个被压抑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出口。
“然后呢?”
“然后你回到床上,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了。”祁简走向自己的床,“我把那页撕了,只留下……那句最隐晦的。”
祁繁突然冲过去,抓住祁简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祁简任由他按着,声音却带着嘲讽,“说你梦游时写下了对亲哥哥的……遐想?”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祁繁立刻松手。他退后几步,直到小腿撞上床沿。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这不是……正常的兄弟关系。”祁繁艰难地说。
“当然不是。”祁简冷笑,“从你第一次画我弹琴开始,就不是了。”
祁繁想说那只是艺术欣赏,想说他对祁简的注视无关欲望,想说那些梦游时写下的句子只是高烧的产物……但谎言在舌尖打转,终究没能说出口。
因为当他看着月光下的祁简,心脏依然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现在你知道了。”祁简回到自己床边,“满意了?”
祁繁摇头,突然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林媛是怎么知道的?她不可能看到过那本笔记……”
祁简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不需要知道真相,只需要制造足够的……暧昧。”
这个回答避重就轻,祁繁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去睡吧。”祁简再次回避了问题,“明天……”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震动打断。两人同时看向声源——祁简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祁简皱眉拿起手机,点开信息的瞬间脸色骤变。祁繁凑过去,看到一张照片——是他们在琴房接吻的模糊侧影,拍摄角度明显是从窗外偷拍的。
“她还有备份……”祁繁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彩信下面附着一行字:「考虑得怎么样?我的耐心有限。——L」
祁简的手指在屏幕上收紧,指节泛白。他迅速关机,将手机扔到床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想要什么?”祁繁问,虽然心里已隐约有答案。
祁简的眼神变得锋利:“要我离开学校,离开……你。”
这个答案比预想的还要糟糕。祁繁想起祁简在校长办公室说的“转学”,原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你不能答应她。”他抓住祁简的手臂,“我们一起想办法……”
“没有‘我们’。”祁简甩开他的手,“明天我就联系父亲,安排转学手续。”
“你又要逃?”祁繁的声音陡然提高,“从小到大,每次遇到问题你都是这样!小时候我弄坏你的模型,你直接搬去寄宿学校;初中我被欺负,你转学避开冲突;现在……”
“因为有用!”祁简打断他,“分开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正轨?”祁繁冷笑,“什么正轨?假装我们是普通兄弟的正轨?”
祁简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学钢琴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祁繁愣住了。
“因为七岁那年,你说喜欢听《梦中的婚礼》。”祁简的声音很轻,“我偷偷学了三个月,想在生日那天弹给你听。”
祁繁的记忆被猛地拉回那个遥远的下午。七岁的祁简坐在钢琴前,生涩地弹奏那首曲子,而小小的他坐在一旁,听得入了迷……
“但那天你发烧住院了。”祁简继续说,“等我从医院回来,发现你把我的琴谱全撕了,说最讨厌钢琴的声音。”
祁繁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未讨厌过祁简弹琴,相反,他总是不自觉地被琴声吸引……
“我不记得……”他喃喃道。
“你当然不记得。”祁简苦笑,“你总是这样,靠近又推开,渴望又否认。”他拿起手机,“林媛只是给了你一个光明正大恨我的理由。”
祁繁想说不是这样的,但话到嘴边却变成:“那你呢?你明明可以解释……”
“然后呢?”祁简反问,“让你面对自己写下的那些话?让你知道你对亲哥哥抱有……不该有的想法?”
这句话像刀子般锋利,剖开了祁繁极力掩饰的真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睡吧。”祁简再次说道,这次语气柔和了些,“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祁繁机械地回到自己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晨光微熹。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高烧的夜晚,手握钢笔在祁简的笔记本上疯狂书写,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墨迹……
当他再次醒来时,祁简的床已经空了,书桌上的笔记本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手机里一条未读短信证明昨晚的对话不是幻觉:
「已联系父亲安排转学。这三天别出门,别接陌生电话。——J」
祁繁扔下手机,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冷水拍在脸上时,他抬头看向镜子,恍惚间竟分不清镜中人是自己还是祁简。这个可怕的错觉让他一拳砸向镜面,裂纹从中心辐射开来,将那张脸分割成无数碎片。
就像他们之间,再也无法修复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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