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耻辱

他踉跄几步走到巨大的水晶茶几旁，支撑着身体的手肘撞翻了上面一个还残留着半杯酒的郁金香杯。深红色的酒液飞溅开来，如同粘稠的血，泼洒在纯白的意大利大理石台面和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留下一片狼藉刺目的污迹。

顾云深没有去看那片狼藉。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弯了下去，脊背抵着冰冷的茶几边缘，似乎连站立都变得极其艰难。他低垂着头，一只手捂住了脸，额前的碎发凌乱地垂下，遮住了他那双此刻恐怕充满血丝、布满从未有过的、属于失败者和痛苦者的裂痕的眼睛。

掌心的伤口被用力按压，传来钻心的痛，但这丝毫不及心口那仿佛被无数只冰冷铁爪攥紧撕裂的剧痛。那痛楚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带着摧毁一切的势头，在他坚固无比的防线内部肆意冲撞。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混乱的呼吸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像是负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喘息。

“安……”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间漏出，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夏……”

不再是“安小姐”，也不是刚才在台上试图拉近关系的“前妻”。这个深埋在心底、三年来刻意遗忘、此刻却带着蚀骨剜心之痛被本能喊出的名字，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在他记忆中，曾经有着柔软眼神、会小心翼翼仰望他、为他学做羹汤，即使被百般冷落也只会默默攥紧拳头忍耐的安夏……

那个被他亲手丢弃在红酒漩涡里、连带着所有廉价的感情一起沉没的戒指……那个只配成为上流社会短暂谈资和嘲弄对象的“前顾太太”……

怎么会变成如今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冰冷锋利、手握利刃、只一刀就将他连皮带骨钉死在耻辱柱上的Ann XIA？!

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甚至扭曲过的细碎片段，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剧痛的刺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强行拼凑：

他曾无数次在她眼中看到过对自己设计作品初稿的兴奋和热爱，那时他只觉得无趣甚至可笑。

她捧着那枚戒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眼睛里明明闪着期待的小心翼翼的光点……却被他不耐烦地打碎成全网的笑料——“廉价货”。

离婚协议被扔在她面前时，她惨白的脸和瞬间失去所有光泽、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眸……

那些被他忽略、轻视、甚至刻意践踏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回旋镖，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扎了回来。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和傲慢。

“方案……得她说……了算……”小何那句清晰无比的转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棱。

她拿什么说了算？

凭她在华尔街杀出的名声？凭那个该死的《荆棘玫瑰》？还是……凭他当年轻飘飘丢下的、却意外成了她手中最致命武器的——耻辱和背叛？

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如同黑色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失去的，似乎不仅仅是三年的时间，更是一种名为“安夏”的、独一无二的可能。而他甚至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

就在这死寂的痛苦深渊里，休息室的厚重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助理陈宇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是欲言又止的为难。

“……顾总？”陈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个……Ann XIA 工作室的助理……刚才又过来了一下。”

顾云深像是被惊动的猛兽，猛地抬起头！捂着脸的手放下，掌心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脸，额发凌乱，脸上混杂着痛苦、狼狈和一种濒临失控的赤红凶戾，眼神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盯住陈宇。

陈宇被他这幅从未见过的样子吓得往后缩了一小步，但还是硬着头皮，拿出自己的平板，快速地操作了几下，然后双手递上前，声音带着敬畏和颤抖：

“他说……说这是安总坚持要亲自……转交给您看的补充信息。”

平板的屏幕上，是放大了的一份扫描文件。

纸质泛着旧黄，甚至有些模糊，显然是翻拍扫描件。

文件顶头，清晰印着几行宋体字：

离婚协议书

下方，在“甲方”的签名处，赫然是力透纸背、张扬跋扈、他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

顾云深。

而在本该是“乙方”签名的地方——

空空如也。

安夏从未签过字！

那纸三年前被他轻蔑甩下、如同终结一份无足轻重劳务合同般的文件，竟然……从未生效过？！

顾云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成冰。

顾云深僵在原地。

休息室内昂贵水晶吊灯的光线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吞噬了大半，只在他身周投下一圈黯淡惨白的光晕。平板屏幕那刺目的冷光源，精准地刺穿这片昏沉的死寂，直抵他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屏幕上那份清晰无比的文件扫描件——顶头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字，甲方处他那力透纸背、张扬跋扈到几乎穿透屏幕的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空白。

乙方签名位置那片触目惊心的空白！

不是模糊的笔迹，不是时间的磨损，那就是纯粹的、彻底的、未曾有一笔一划落下过的空白！

一个微末如尘埃、理应在他签署后就立即生效、如同丢弃垃圾般被他遗忘的东西……竟然……竟然从未真正结束过？！

巨大的轰鸣声在顾云深的颅内炸开，不是响雷，而是冰川崩塌、大地倾覆的末日回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甩向冰封的深潭，极度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每一根血管，又在下一瞬转化为足以焚毁理智的灼烫。血液逆流，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只剩下自己急促、混乱、如同被扼住喉咙濒死的喘息。

那双布满血丝、前一秒还充斥着震怒、痛苦、茫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欺骗感和荒谬感烧成炽白的惊恐与狂怒！三年！整整三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甩脱了那场“婚姻”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污点！他顾云深的配偶栏里，怎么还可能有那个早已被他宣告出局、沦为笑柄的名字？！

“操！”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野兽受伤濒死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炸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休息室里撞到墙壁，带着惊心动魄的回响。他猛地抬手，那力量失控又狂暴，将陈宇递过来的平板狠狠砸飞出去！

“砰——哐当——！”

平板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撞在角落的金属雕塑摆件上，屏幕瞬间爆裂开来，蛛网般的裂痕中碎片四溅！撞击声尖锐刺耳，仿佛某种仪式彻底的崩坏。

陈宇被这突然的爆发骇得猛地后退一大步，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从不动如山到此刻狰狞失控的男人。他能清晰地看到顾云深宽阔的脊背肌肉在名贵西装下剧烈地起伏，能听到那一声声粗重得不像人类呼吸的声音。被胸针刺伤的手掌鲜血淋漓，此刻握成了铁拳，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溅落在洁白的、已被红酒污了大片的地毯上，晕开一朵朵猩红的小花，刺目得如同凶案现场。

耻辱！

前所未有的、浸透骨髓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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