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晨苍白的微光，带着阿尔卑斯山特有的清冽空气，无声地浸润着别墅门前的青石台阶。松脂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本该是宁静的序曲。

然而，安夏站在门内，那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里，却裹挟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腥甜——新鲜血液的气息。

她整个人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抽干了灵魂的冰冷雕塑。那只刚才还迅捷地掩住孩子口唇的手，此刻死死地贴在Liam温软的脸颊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骇人的苍白。呼吸停滞在喉咙口，每一次心腔的搏动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得她微微发颤。

Liam！是Liam！

那一声低低的、含糊的、带着睡意和全无防备的依赖呢喃——“爸…爸？”

像一颗滚烫的玻璃珠，猝不及防地掉进冰面深处极细微的裂纹里。无法形容的震颤从安夏的脚底瞬间窜上头皮！五年时光里她用以禁锢伤痛与恨意的层层寒冰堡垒，在这稚嫩的音节前裂开一道尖锐的罅隙，露出其下未曾真正结痂的、血肉模糊的过往！

孩子的后脑勺紧紧贴着她的心口，小小的嘴巴被她冰凉的手掌严实覆盖。Liam那双总是清澈如雨后溪流的黑色大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穿透了安夏臂弯的遮挡，直勾勾地投向紧闭的橡木门外！投向那声闷响传来的方向！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阴霾，只有孩童纯粹到令人心碎的探寻，一种……安夏的血液为之瞬间冰冻凝固的、源自血脉本能的微弱悸动！

安夏猛然低下头！

她清晰地感觉到，怀中原本温顺柔软的小身体，正在她的臂弯里绷紧！像一头被惊扰的小兽，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幅度扭动反抗！Liam的两只小手用力扒拉着妈妈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喉咙里发出被压抑后更显委屈和困惑的“呜呜”声！那双乌亮的眼睛固执地向上看着安夏，盛满了大大的、不解的疑问！

“呜…妈……呜！”被捂住的嘴巴徒劳地抗议着，小脑袋用力摇摆着想要摆脱那只手的束缚！

那扇门！

门外！

安夏倏然抬头！目光犹如实质的冰锥，裹挟着刻骨的寒意、焚心的怒火、还有一丝被这莫名血脉联结勾起的、连她自己都恐惧的混乱风暴，狠狠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门外到底是什么？

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Linda！”安夏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如同瓷器在粗粝岩石上刮擦！“看看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

Linda早已如箭在弦，几乎是安夏声音落下的瞬间，她已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手指在门侧隐蔽的光滑面板上飞速划过！

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门板右上方，一道仅供一人窥视的电子屏亮起！

仅仅一眼！

Linda那张向来沉着克制的脸，瞬间血色尽褪，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

“天啊！他……”一声短促惊骇的抽气声！

她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喀拉几声急响，门栓沉重的保险装置被暴力拉开！

门，被Linda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拽开！

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的刺骨空气，如同破闸的洪水，轰然冲进温暖的室内！

清冷的晨光下，门廊冰冷的青石地砖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顾云深！

Linda几乎无法呼吸：

那身单薄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早已成了浸透污血、辨不出原色的破布。他瘫倒在冰冷的苔藓石板边缘，脸侧压在湿漉漉的青石缝隙中，毫无生气。左臂被扭曲的固定支架和染血的绷带紧紧束缚着，诡异地垂落在身侧。身下，暗红色的液体不断洇出，像肮脏的潮汐，无声地在石砖缝隙中蔓延流淌。右腿以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屈着，单薄的裤管从膝盖处被深褐色的、近乎发亮的浓稠粘液浸透、板结。一只右手，五指深陷进台阶旁湿润的泥土里，指甲翻开，污血和黑泥将指关节染成乌糟糟的一团。整个人像一具被狠狠摔碎后勉强拼凑的偶人，只有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痉挛，证明生命还未彻底熄灭。

他到底……是怎样拖着这副破碎的身躯，顶着阿尔卑斯山凛冽的晨寒，用一只完好还能动用的手，硬生生爬到了这里？！

“他不行了！非常危险！必须立刻抢救！”Linda的声音是外科医生职业性的急促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她已一步抢下矮阶，右膝重重跪在冰冷湿滑、沾染着新鲜血迹的石板上！手指第一时间稳准地探向顾云深血肉模糊的颈侧！同时利落地扯开他胸前的病服纽扣，寻找心脏按压点！她的动作迅捷如风，头也不回地嘶声下令：“严重失血性休克！左臂创面再次大出血！颅内压危险！右腿股动脉需立即压迫止血！急救箱！快！立刻！还有……”

Linda一连串冰冷的专业术语如同冰雹砸在安夏耳边！她抱着仍在徒劳挣扎、发出哽咽声的Liam，僵立在门内浓重的阴影里，周身血液似乎都已冻僵。

空气中浓烈的、带着铁锈腥甜气息的血腥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她的鼻腔，直抵大脑深处！

那片在顾云深身下不断晕开的、刺目的、暗红得发黑的液体！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道被沉重铁链锁住的、尘封着无尽痛楚与绝望的大门！

五年前那间冰冷、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味的更衣室……

他也是这样……倒在那里……

而那时的她，腹中正孕育着小小的Liam……

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安夏！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她几乎抱不稳怀里那个不停扭动的小家伙！Liam呜呜的挣扎声变得遥远模糊，视网膜上只剩下那片吞噬视线的、不断蔓延的暗红！

“妈…妈…”也许是母亲骤然苍白的脸色和激烈的心跳惊扰了孩子，Liam暂时停止了挣扎，乌黑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恐惧的泪水，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揪住安夏胸前的衣料，带着哭腔无助地喊，“妈妈怕怕？妈妈……痛痛？”

这带着奶音、充满惊恐的呼唤，如同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猛地刺破了安夏眼前那片汹涌的血色梦魇！

她垂下眼帘。

Liam仰着沾满泪水的小脸，眼睛里是全然的依赖和不解的惊恐。

视线越过孩子稚嫩的肩膀。

门外冰冷的地面上，Linda已经单膝跪在血泊边缘，正用一块从自己外套内衬里急撕下来的干净布条，死死缠绕捆扎在顾云深右腿大腿根那恐怖的渗血伤口上方！她的动作又快又狠，甚至带着一丝外科医生特有的凌厉果决。顾云深毫无知觉的身体在她压迫止血的力量下发出一两声破碎不堪、如同坏掉风箱般沉重模糊的闷哼，每一次声响都像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倒计时！

“加压效果差！创面太大！我需要输血和手术缝合环境！安夏小姐！”Linda沾满鲜血的手掌用力按压着顾云深几乎停止起伏的胸口，每一次按压都发出令人心悸的骨骼摩擦声，“等救护是来不及的！他撑不住！”她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变形，带着血与火的焦灼。

时间！

冰冷无情、敲打着死亡节拍的时间！

安夏抱着Liam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巨大的、撕裂灵魂般的矛盾，如同沉重的冰川在她脑中轰然撞击，几乎要将她的精神碾成齑粉！

“抱抱……”Liam似乎被门外那股更浓重、更刺鼻的气味和沉重的氛围吓坏了，小嘴紧瘪着，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又下意识地想往那个可怕的方向转头张望，“……爸爸……爸爸摔……”

孩子纯净的小小心灵里，没有根植仇恨的土壤。他只看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爸爸”，一个看起来非常非常痛的“爸爸”。

——那个给予Liam生命又曾将他拉入深渊边缘的男人！

——那个倒在冰冷血泊中、生命垂危只剩最后喘息的男人！

——那个她怀中哭泣挣扎着的孩子，此刻本能地试图靠近的……父亲！

刻骨的恨，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灼烫着她的心脏！那个名字代表的一切只有毁灭！为什么还要看到他？！为什么还要面对这一切？！让他就这样消失在这冰冷的阿尔卑斯山脚下，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

目光垂落，怀中孩子布满泪水、写满惊恐和依赖的小脸清晰地撞入眼帘……那双像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此刻却被纯粹的泪水洗得发亮……

“……妈…妈……”Liam仿佛终于被这沉重的、濒死的氛围彻底压垮，像只受尽惊吓的雏鸟，呜咽着将小脸深深埋进安夏温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她的皮肤，小小的身体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所有的委屈和恐惧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哭腔的模糊低唤，“…妈妈抱……”

孩子身体传递来的剧烈颤抖和那湿透颈项的滚烫泪水，比任何尖刀利刃都更有力量，重重地、彻底地凿击在安夏冰封的心防之上！

那坚固的冰川深处，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却足以颠覆一切的缝隙。

“Linda。”

这两个字从安夏唇齿间逸出。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像从万年寒潭深处打捞出来的冰。却沉重得足以成为某种抉择的分水岭。

门外的Linda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决心！她听懂了这个命令的重量！

安夏几乎是痉挛般地将怀中颤抖发冷的Liam用力搂紧，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包裹住孩子。她没有再看门外那片刺目的猩红一眼，抱着孩子，决绝地转身！

她的脚步踩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无声，却带着一种将整个命运都扛在肩上般的凛冽沉重。

她走向角落一处镶嵌在墙壁里的内部通讯面板。指尖冰冷，动作却异常平稳地落下。

如同按向命运的枢纽。

纤细的指尖划过光滑冰冷的触屏，最终，没有迟疑地、稳稳地按在了屏幕右下角那个醒目的、红色的、带着十字星芒图案的按钮上！

“……启动最高医疗紧急预案。”

安夏的声音，通过通讯系统转化成清晰平稳的电子合成音，瞬间激活了这所房子暗藏的生命保护系统。她的眼睫低垂，掩去了眼底瞬息间翻腾又湮灭的所有惊涛骇浪。

“……把他处理掉。”最后一句补充，几乎是碾碎在喉咙深处，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楚。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沉寂的房屋深处传来极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她没有回头。

只是更用力地用自己温热的臂膀圈紧怀里那个小小的、还在微微抽噎的、全然依赖着她的孩子。

晨光艰难地越过阿尔卑斯山脉高耸的雪峰顶端，终于穿透了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染上了一层脆弱而苍白的金边。然而，这缕光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客厅里的空气仿佛依旧凝滞冻结。

门外青石板上那滩暗红色的血痕，在清冷的晨光下，依旧显得无比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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