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穗,你有野心吗?”
“有,走遍山川河流,寻遍世间美景,看遍人情世故,最后……自何而来,归何而去。”
走过,看过,见识过,拥有源源不断的求知欲跟探索欲,开阔眼界,明白事理,是身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所能真正感受到的权利。
“这算什么野心啊!”
尤霜不懂,但看着姜雪穗眼中从未有过的异常色彩,还是没有如往常一样大声反驳。
这不就是游历世间嘛……
“真正的自由,就是我所向往的,如果可以,我想让所有人,所有女子,都能有这个想法。”
姜雪穗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发着光,把对面的尤霜都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姜雪穗如此鲜活生动的神情。
她想出去走走,做梦都想。
往常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已经不能满足她对世间的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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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霜看着面前微笑都不能掩饰愁容的姜雪穗,又想起了她们十几岁时的对话,顿时觉得苍天无眼,怎么就不能满足一个人这么个小小的心愿啊!
如此留恋于天地自由的人,终究还是为了家族困在这四方宅院,困在这刀剑无眼,摆弄权势的京城。
她收起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端作成人人赞赏的风度翩翩姜大小姐,人人尊敬的贤淑有礼帝师夫人,叫人挑不出错。
“穗儿,你……”
姜雪穗打断尤霜的话
“霜儿,我没事。”
尤霜叹了口气,走近把姜雪穗一把揽入怀中,抚摸着她乌黑亮丽的秀发,自然地说
“穗儿,想回江堰就跟我说,我可以帮你的。”
不说姜雪穗倒是忘了,当初可不就是她为了阻止爹爹的一时犯蠢,从江堰赶回来就再也没回去看过嘛……
江堰,在她看来已经不是第二个故乡那么简单了。
姜雪穗在这一刻,突然想回去,好想回去,真的好想……回到那路途不便,却水碧山青,夕阳无限好的地方。
她这么想着,眼里的希冀却随着一件件往事的冲击而碎的干净,抬眼看向尤霜的神情就只剩下不赞同
“霜儿,别胡说,姜雪穗可不是逃避问题的人。”
她隐瞒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装着嗔怪地看向好友
“怎么,现在有本事了?敢给本夫人做主了?信不信我让人把你书房里的话本都偷出来?”
一次三连问,把刚刚的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尤霜也明白了好友的选择,心中叹气的同时,鬼使神差也松了口气,随后一本正经地掉入套中。
“使不得啊夫人!这可是我收藏了好多年的话本……”
尤霜是她的好友,可她有她的家庭,她的好友,她的路,姜雪穗断不会为了自己把面前人的身家性命搭进去。
这是姜雪穗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决定,如今更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念想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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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穗送走尤霜后坐在镜前,就这么干坐到暖阳西下。她为己而忧的同时,主屋室内的灯光忽明忽暗,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银碳发出的微弱燃烬之声,屋外雪天纷飞,风撞击门发出的闷响,都不能打断屋内主人的思考
良久,只听他忽地笑出声来
“年 关 将 至……”
他好似咀嚼般品味着再寻常不过的话语,后又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起伏,谢危仿佛身体与灵魂割裂一般,冷眼看着自己
“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沈玠得权,太后得名,皇后得子,平南王更是教徒遍地……
啪嗒——
谢危看到自己手背上晶莹的水珠,好像透过那小小的一滴泪珠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儿时的玩伴……红绸绫罗下的歌舞升平,夜色迷雾下的座座冠冢,教徒狂热崇拜的天命之子,破落皇城下的血染遍地,最后汇聚成平淡的一句
“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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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姜雪穗这次被救上来后,并没有被限制自由,甚至可以让尤霜过来探望。
事出往常必有妖,她对谢危的了解越来越深,自然知道这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信号。极强的预感告诉她,谢危真正的行动即将到来,一场悄无声息的血雨腥风已经开始……
于是,她走到了他门边。
如往常一般,她没有敲门,没有报备,直接推门而入。
烛火随着房门的打开摇曳起来,忽明忽暗的光线,照的本就不多燃灯的房间更加灰暗。
姜雪穗顺着光线看去,谢危又一次把自己置于光线之外,他好像不喜欢光,可每次白日里却将书房里的烛台点燃……
恍然间,姜雪穗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变,下意识地摆手关了门,屋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不过来么?”
良久,谢危嘶哑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姜雪穗内心深处的思考。她想了一下,脚也不犹豫地往床边走去。
姜雪穗既然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有些事情,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
“你……还好吗?”
她对谢危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初的恐惧跟忌惮在日复一日的交手跟相处中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不理解。
不理解为何他如此手段却甘于屈居人下;不理解他行事残忍却端作一副圣人模样;不理解他设下棋局却要特地过来给她提供解题思路……
他做事,讲究逻辑,却也毫无逻辑。
如今,姜雪穗阴差阳错地知道了背后的原因之后,对于眼前人,她想做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敬而远之”
她佩服他的手段,却也对这种人提不起任何结交的兴致。姜雪穗想了想自己跟他的关系,内心至今还是藏着些许荒唐。
造孽。
又一次这么想着,她问出来今天与他的第一句话,一个简单的问候。话一出口,姜雪穗不由得暗骂自己蠢,这是往人家心口上捅刀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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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碍。”
谢危站起身来,单手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一边站起身,一边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在乎自己此刻的神情多么恍惚,也不在纠结姜雪穗的种种疑点,即使知道答案,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虽然谢危嘴上说着无碍,但微微发颤的身体多少昭示了他的嘴硬。姜雪穗对此视而不见,这跟她没关系,换句话说,就算谢危倒在她面前,对她反倒是有利。
“玉佩呢?”
谢危目光灼灼地看向姜雪穗袖口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他不欲说什么,开口就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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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玉佩,通透润泽、质地冰凉。其中最能让人一望就移不开眼的,就是它在日光下,墨青色的玉身会隐约泛着幽蓝,这抹异样的光彩,就是它得名的原因。
它是姜雪穗去忠义林寻到的,萧定非的母亲燕敏,想要给他的玉佩。
姜雪穗了解到,青岚玉佩,不仅仅是世间少见的玉石,传闻中也是一块开了道光的护身符。
戴玉者,方能险中求得一丝生机。
后来,谢危知道,这是燕敏偶然间遇见一位道长,他在谢危五岁时一脸凝重地看着燕敏,嘱咐她两年内求得这玉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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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萧远觉得是老道骗他索取钱财,不以为然。后来燕敏不知从哪获得这青岚玉佩,她想戴在萧定非身上,萧远又不允了,觉得好端端的戴这个,既是“避险”亦是“求险”。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是燕敏让步为结果。
再后来,燕敏竟然看见自己为儿子辛辛苦苦求得的青岚玉佩,居然戴在太子身上!
她看着叛军围剿皇城,太子安然无恙,自己的儿子却以所谓“君臣贵贱”的枷锁,被逼得那么小的一个人儿,独自承受着恐惧痛苦跟绝望,想到这里,燕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哪是避险求险!都是借口!萧远那么做,无非就是想要把玉佩献给太后,为自己的前途加官晋爵!
燕敏看见儿子走出去的瞬间,脑中的浮现着一幕幕光景,蓬头垢面的她挣扎着奔向萧定非,渗血的手浸满灰尘却只能伸出门口,连背影都碰不到……
她泪水朦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幼小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身上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三五个力气大的侍卫是毫不留情地把人按倒在地,他们感受着身下的人力气越来越小,满脸涨红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嘶哑带着深深的崩溃
“定非!定非!回来!定非!”
……
“阿娘求你了……回……回来……”
这一刻,没人能理解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不及七岁的孩子——送死的心情。
自己可真傻,那可是闻名于世,人人求而不得的青岚之玉啊!
燕敏疯了,被自己逼疯了。她忏悔着回忆起那道士看着自己的目光,仿佛他在自己身侧平静地摇了摇头,她忍不住把所有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在寂静深夜里一次又一次地失声痛哭,最后带着对自己跟皇室无限的悔恨攻心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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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带。”
姜雪穗当然是说假话,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不可能不随身携带。不过,那么容易就给谢危,自己岂不是白来了?
“姜雪穗,我没空陪你做戏。”
现下,谢危没有再给她好脸,他自然想到了姜雪穗来这里的理由,但是,这不是她肆意妄为的筹码。
跟他谈条件,她还不够格。
“谢危,沈玠找到雪宁了。”
姜雪穗没有理会谢危难得浮于表面的不耐,她甚至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重复道
“谢危,沈玠找到雪宁了。”
不等他的反应,姜雪穗又陈述着
“他们相爱,你的算计落空了。”
谢危眉头皱紧,眼神聚焦于姜雪穗,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认真地打量过她多少回,但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每一次都在刷新自己的看法。
“什么算计,姜大小姐莫要……答非所问。”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嘴角带着日常的微笑,深深地看了姜雪穗一眼。
那一眼,姜雪穗仿佛看见了漩涡中露出獠牙的狼,势在必得地盯着自己的猎物。以前的她会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但此刻,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定步伐,用平静地眼神与之对视。
一子之差,后果截然不同。
“是与不是,你自己知道。”
两个人打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哑迷,都想试探彼此心中的真相。
“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
谢危心中只是一瞬即逝的惊讶,没有太多的情绪,不知何时开始,他对面前的人,接受度一次比一次高。甚至于,他想让她变得越来越出乎意料,这样,才是他心中的姜大小姐,姜雪穗。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翻开茶杯,随手给自己跟她倒了杯茶水,品了几口,放下手中的杯子,一只手搭在桌前,另一只手自然垂下,尽显自然。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没有自保能力,就不要自作多情。”
说出来的话,虽带着警告,却因他的状态而显得像说教。
有,此话正是他对自己所说,用实际行动让她真正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想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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