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骨藏锋

掌心那块滚烫的鱼腹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磨破的伤口，也灼烫着摇摇欲坠的尊严。金黄的油脂渗入破损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鱼肉浓郁的焦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屈辱的诱惑。

（内心自白：宇文珩……你究竟……是施舍，还是驯服？）

我僵在原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沾满鱼血粘液和灰烬的肮脏手掌，托着这块来自狼王的“恩赐”，如同托着一块烧红的炭火。窑洞内死寂无声，只有火堆余烬不甘的噼啪和阿牛极力压抑的呼吸。背对着我的高大身影沉默如山，啃食着手中剩余的鱼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每一个声响都像鞭子抽在紧绷的神经上。

引狼入室的冰冷忧虑，家国破碎的悲怆，此刻都被这近乎羞辱的投食碾得粉碎。何去何从？大梁的公主，连拒绝一块食物的资格，都被这头暴戾的狼王无情剥夺了吗？

胃里空荡的绞痛如同毒蛇啃噬。归途需要体力，复仇需要力量……这屈辱的暖食，是毒药，也是续命的柴薪。

牙关紧咬，指甲深深陷入另一只完好的掌心。巨大的自厌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我闭上眼，如同吞咽烧红的刀片，颤抖着将那块滚烫的鱼肉塞入口中。

滚烫！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鲜嫩滚烫的鱼肉混合着油脂的芬芳瞬间充斥口腔，霸道地压下了残留的血腥和屈辱的苦涩。这美味，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而尖锐。

囫囵咽下，如同咽下一块烧红的铁。喉咙被烫得生疼，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我垂着头，不敢看那依旧沉默的背影，更不敢看角落里阿牛那混杂着同情与困惑的眼神。

宇文珩啃完了最后一丝鱼肉，随手将光秃秃的树枝丢入将熄的余烬中。他缓缓起身，动作因臂弯的伤和高烧初退的虚弱而略显迟滞，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洞口大部分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深潭般的黑眸扫过火堆旁被遗弃的、我那条撕扯得七零八落、烤得焦黑的“作品”，又极其短暂地落在我低垂的头顶和沾着油渍的唇角，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幽邃，辨不清情绪。

（内心自白：吃了……还算识相。）

“走。”

冰冷的字眼如同掷下的铁令，砸碎了窑洞内凝滞的空气。他不再停留，率先一步踏出窑洞，高大的身影融入洞外清冷的晨光里。

阿牛一个激灵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踩灭火堆，又紧张地看向我。

我撑着冰冷的土壁站起，腿脚因久坐和虚脱而微微发麻。口中鱼肉的余温尚未散尽，心口却一片冰凉。将地上那条焦黑丑陋、属于自己的鱼，用沾满污秽的布条草草包裹，塞进怀里。动作间，粗糙的鱼骨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感。

何去何从？身体已被这头狼王牵引着，踏上他铺就的归途。每一步，都踩在尊严的灰烬之上。

**

小船再次在浑浊的黑水河中漂流。日头升高，驱散了河面的薄雾，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宇文珩沉默地坐在船头，背脊挺直如松，湿透的墨发被河风吹拂向后飞扬，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般的侧脸轮廓。他深潭般的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河道，仿佛穿透了流淌的浊水，凝视着即将踏上的、血与火的猎场。

（内心自白：梁宫……萧景琰……该清算了。只是……这“血引”……）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船尾蜷缩的身影。她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湿透的粗布衣衫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脊背线条，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芦苇。额角的肿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沾着油渍的唇角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死寂。与昨夜在窑洞火光下那抹绝望的脆弱，判若两人。

（内心自白：麻烦……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冰冷的心湖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瞬间被更深的烦躁和“麻烦”二字压了下去。他紧抿薄唇，将目光重新投向翻涌的河水。

船尾，我蜷缩在低矮的船篷下，冰冷的河水不时溅入，带来刺骨的寒意。怀中被布条包裹的焦黑鱼骨，如同冰冷的刺，一下下硌着心口。宇文珩方才在窑洞里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粗暴的甩开，那如同投喂牲畜般的精准一掷……所有的画面在脑中反复切割。

谋划大梁……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的微弱星火，在冰冷的屈辱和绝望中艰难燃起。父皇生死未卜，皇兄血洗宫闱，顾师血溅丹墀……大梁在流血！在哀嚎！身为萧氏血脉，岂能沉溺于个人屈辱？

目光落在怀中包裹的焦黑鱼骨上。那粗糙、坚硬、被火烤得发脆的触感……

（内心自白：鱼骨……能否……刻字？）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大梁旧制，密报传递，为防泄密，曾有以骨片、竹膜刻写隐文之法！这鱼骨虽粗糙短小，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巨大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攫住了心神！我小心翼翼地、借着船篷的阴影掩护，用磨破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尝试着在怀中一根相对平整的鱼肋骨上划动。

粗糙的骨面摩擦着指腹，带来尖锐的刺痛。指尖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苍白的骨面。但我咬着牙，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如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与命运对赌的仪式。

刻什么？

身份？处境？还是……求救？

不！不能暴露身份！宇文珩就在船头！任何求救信号都可能引来他毁灭性的怒火！

情报！传递情报！让大梁境内可能存在的、忠于父皇的暗桩知晓——长公主未死！正随敌国质子宇文珩秘密潜回！太子萧景琰……或已弑君篡位！

每一个字的选择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指尖的鲜血混着汗水，在粗糙的骨面上艰难地刻画出扭曲却足以辨别的记号——代表萧令仪的凤鸟暗纹、代表宇文珩的狼首图腾碎片、代表梁宫剧变的断裂玉圭……

（内心自白：宇文珩……若你知晓……这引回的“血引”，正谋划着在你眼皮底下传递密信……）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交织在一起。指尖的刺痛已麻木，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目光如同受惊的鹿，飞快地瞥向船头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依旧背对着我，仿佛对船尾这无声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河风卷起他墨色的发丝，阳光勾勒着他冷硬如磐石的轮廓。

就在这屏息凝神的瞬间——

“咳……咳咳！”

一连串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从船头炸响！打破了河面上单调的水流声！

宇文珩高大的身躯剧烈地弓起！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缝间却瞬间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那抹猩红在阳光下触目惊心，滴落在船头湿漉漉的木板上，迅速洇开！

血！

他咳血了！

巨大的惊骇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刻骨的仇恨、冰冷的恐惧、引狼入室的忧虑……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刺目的猩红冲得七零八落！我僵在原地，怀中的鱼骨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内心自白：怎么回事？！蚀心吻余毒？还是昨夜狼血反噬？！）

阿牛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主……主上！”

宇文珩猛地放下手，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深潭般的黑眸骤然回转，锐利如刀锋的目光裹挟着浓重的血腥煞气和一种被窥见狼狈的狂怒，如同淬毒的箭矢，瞬间穿透船篷的阴影，狠狠钉在了我惊骇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暴戾，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审视！仿佛在质问：你看到了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船尾，我沾满鲜血和鱼腥的指尖还按在怀中的鱼骨上。船头，他嘴角残留着刺目的猩红，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谋划暴露了？还是……

宇文珩死死盯着我惨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深潭般的眸底除了暴怒，似乎还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狼狈？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胸膛因剧烈的呛咳和强压的怒意而剧烈起伏。

（内心自白：该死！竟让她看见……）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深潭般的黑眸如同最冰冷的探针，在我沾血的指尖和微微鼓起的怀襟处极其锐利地扫过，仿佛穿透了粗布衣衫，看到了那根染血的鱼骨。

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淬毒的、令人心悸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洞悉一切的残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沙哑：

“藏好你的‘骨头’。”

冰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别做多余的事。”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死亡警告！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紧了咽喉！怀中的鱼骨瞬间变得如同万钧重担！指尖的鲜血冰冷刺骨。引狼入室？不！她早已是落入狼爪的猎物！所有的谋划，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场可笑的、随时可以碾碎的挣扎！

宇文珩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警告只是拂过耳边的风。他重新转向船头，高大的背影在刺目的阳光下，却透出一种强弩之末的孤绝。他深潭般的目光投向远方翻涌的河水，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种……被伤势与反噬拖累的、冰冷的焦灼。

小船在浑浊的河水中沉默前行。船尾蜷缩的身影，怀揣着染血的密信鱼骨，如同怀揣着一块寒冰。船头挺立的身影，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如同负伤的苍狼，依旧固执地引领着航向。

归途在何方？

血染的航道上，阴谋与阳谋交错，驯服与反抗撕扯。那枚藏锋的鱼骨，是投向故国的最后希望，还是……引爆这头濒死狂狼怒火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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