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冷霜空忆

李煜死后的第一个中秋，汴梁城下了场罕见的早霜。

赵匡胤独自坐在澄心院的梅树下，石桌上摆着两只白玉杯，其中一只斟满了"醉生梦死"，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梅树枝头缀着霜花，像极了当年李煜鬓角沾染的落雪。

"你看，今年的月格外圆。"他对着空杯喃喃自语，指尖划过杯沿的暗纹——那是李煜亲手刻的半朵梅花。

夜风穿过庭院，将酒气吹得四散，恍惚间他听见熟悉的琴音，是《霓裳羽衣》的片段，却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如同那人骤然断裂的生命。

案头放着刚送来的战报，北伐契丹大获全胜。赵匡胤拿起朱笔，却在批阅时顿住——笔尖悬在"大捷"二字上，迟迟落不下去。

他想起李煜看到江州密报时，喷在纸上的那口血，想起对方最后望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澄心院池塘里垂死的锦鲤。

"陛下，该用膳了。"老内侍捧着食盒进来，看见石桌上的两杯酒，叹了口气。

自李煜死后，陛下时常这样独坐至深夜，有时会对着空杯说话，有时会拿起李煜的词稿临摹，可笔下的字总带着戾气，再没有半分当年的温润。

食盒里有一碟桂花糖糕，是按江南做法蒸的。赵匡胤拿起一块，咬了小口便放下——太甜了，甜得像那年江州渡口老婆婆塞给李重光的糖，也像李煜醉酒后笑着喂他吃的甜羹。如今物是人非，连这甜味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三更梆子响过，他起身走进李煜的寝殿。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与苦艾味，案头的砚台里结着冰，宣纸上有未写完的字，笔画停在"春"字的撇捺处，像极了那人仓促的一生。

他伸手抚过冰冷的砚台，指尖触到细微的颗粒——是李煜磨墨时不小心撒出的朱砂，如今凝在石缝里，像永远不会干涸的血。

窗外的梅树突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霜花落在窗纸上，晕开淡淡的湿痕。

赵匡胤望着空无一人的锦榻，想起某个雪夜，他在这里抱着发高热的李煜，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对方冰凉的手脚，听着少年在昏迷中呢喃"重光......救我......"那时他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却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倒转。

"李煜......"他低声唤着那个名字，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你说这天下大不大？可朕找遍了，也寻不到一个像你的人......"

北伐归来那日，汴梁城万人空巷。赵匡胤骑在踏雪乌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万岁，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当队伍经过澄心院时，他勒住缰绳，望着紧闭的朱门，眼底的狂热瞬间褪去，只剩下化不开的寂寥。

宫宴上，舞姬们表演着新编的《破阵乐》，金戈铁马的节奏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赵匡胤坐在龙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从李煜棺中取回的，玉身如今沁着他的体温，却再也暖不回那个逝去的灵魂。

酒过三巡，有臣子提议让乐师弹奏《霓裳羽衣》，他猛地捏碎了手中的玉杯，碎片划破掌心，鲜血滴在明黄的桌布上，开出刺目的花。

"陛下？"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撤了。"赵匡胤起身，龙袍扫过满桌佳肴，"朕累了。"

他独自来到秘阁，这里藏着李煜所有的词稿与画作。紫檀木柜里，《虞美人》的真迹被精心装裱，"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墨痕仿佛还在流动。

他伸手触碰那行字，指尖传来丝绸的冰凉，突然想起李煜临死前攥着词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秘阁角落有个上了锁的檀木匣，里面是李煜的遗物：一支磨秃了的狼毫，半块没刻完的印石，还有那把用竹笛改的短刃。

赵匡胤拿出短刃，刃身刻着的半朵梅花已被摩挲得发亮，刃尖还残留着极淡的血锈——是当年挡剑时染上的，或许也有后来自尽时的毒血。

"你说这把刀，是恨朕多些，还是念朕多些？"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秘阁低语，用指尖擦过冰冷的刀锋，"若恨，为何要替朕挡剑？若念，为何又要离朕而去？"

匣底还压着封信，是李煜死后从他枕下发现的。信纸已经泛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陛下亲启：江南雪，汴梁月，终是殊途。若有来生，愿不复相见。"

字迹到最后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水晕染过。赵匡胤将信贴在胸口，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人说"陛下"时，眼尾微微上挑的模样。

秘阁的烛火突然摇曳，风吹起桌上的词稿，《浪淘沙》的残卷在空中翻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字句在光影里明明灭灭。

他伸出手，想抓住那片纸，却只握住满手的凉。

烬月辞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