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人参果和贾府点心的眼泪（下）

孙悟空：呵……

只见孙悟空那双金睛火眼猛地亮起，如同两盏穿透迷雾的探照灯，冷冷地扫过王夫人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扫过桌上那些还在散发着霞光宝气的仙果，最后定格在黛玉苍白倔强的小脸上。那眼神里，有被冒犯的怒意，有对眼前这场富贵闹剧的深深鄙夷，更有一丝……了然。

孙悟空：不识抬举？

孙悟空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刮过琉璃，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孙悟空：俺老孙在蟠桃园里当值，多少神仙捧着奇珍异宝来求个门路，只为尝一口那九千年一熟的桃子！俺老孙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今日拿出这点压箱底的小玩意儿，原想着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

他的目光如刀，再次狠狠剜过王夫人煞白的脸，以及周围那些噤若寒蝉、脸上犹带着对仙果贪婪之色的众人：

孙悟空：……是俺老孙眼瞎！把石头当成了宝，把真金当成了草！

话音未落，孙悟空猛地一抬手，指尖一道微不可见的金光如闪电般弹出，瞬间扫过整个桌面！

奇迹——或者说灾难——发生了。

那霞光流转、宝气氤氲的蟠桃，那形如婴孩、异香扑鼻的人参果，连同旁边那些被孙悟空鄙弃的、精致无比的芙蓉糕、枣泥山药糕、蟹粉酥、鹅油松瓤卷……所有碟子里的东西，无论仙凡，无论贵贱，在金光扫过的刹那，全部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和形态！

蟠桃那诱人的粉白光泽消失了，变成了一块坑坑洼洼、灰扑扑的顽石。人参果那温润的玉光和婴儿般的轮廓也凝固了，扭曲成一块嶙峋狰狞、带着诡异人形的青黑色怪石。那些芙蓉糕、枣泥糕……更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香甜气息和细腻纹理，变成了一堆堆或灰白、或土黄、毫无生气的、冰冷坚硬的石块！只有黛玉面前小碟子里那两片她尝过一口的仙果，还保持着原状，仿佛被特意赦免了。

满桌珍馐，顷刻间化为一片冰冷的石砾场！

“啊——！”薛蟠第一个惊恐地大叫起来，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块瞬间变得冰冷坚硬、毫无宝光的人形怪石，如同抓着一条毒蛇，猛地甩开。贾政看着自己指尖碰触的那块蟠桃所化的顽石，脸上血色尽褪，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王夫人彻底僵住了，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凤姐惊得捂住了嘴，连退两步。宝玉也呆住了，看看桌上冰冷的石头，又看看黛玉面前碟子里依旧散发微光的仙果碎片，再看看母亲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困惑。

暖阁里只剩下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孙悟空却看也不看那些石化惊恐的脸，他径直走到黛玉面前。黛玉依旧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那无声的压抑的颤抖，比任何哭泣都更令人揪心。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长睫的束缚，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她放在膝头的素白帕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孙悟空脸上的戾气奇异地消散了些许。他伸出毛茸茸的手，不是去拿黛玉碟子里剩下的仙果，而是动作堪称轻柔地，将那一小片蟠桃和那一丁点人参果拈了起来。然后，他就在众人惊惧、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目光注视下，一仰头，将这两样刚刚还被黛玉评价为“腻”的仙家至宝，随意地丢进了自己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如同嚼着最普通的山间野果。

他嚼得很大声，满嘴生香，霞光甚至从他齿缝间逸散出来。那声音在死寂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咽下最后一口，孙悟空拍了拍手，仿佛掸去什么灰尘。他那双金睛火眼再次扫过满桌的顽石，扫过王夫人那张失魂落魄、如同戴了石面具的脸，扫过贾政、薛蟠等人惊恐茫然的表情，最后，那目光在黛玉被泪水沾湿的帕子上停留了一瞬。

孙悟空：俺老孙的果子，

他声音恢复了那种金石般的冷硬，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孙悟空：只给真正懂它‘滋味’的人吃。

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充满讥诮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刺向王夫人：

孙悟空：至于你们这些只看得见宝光、闻得见异香、却品不出其中‘真味’的……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落：

孙悟空：……嚼石头去吧！

话音一落，孙悟空身形一晃，金光微闪，已从暖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满桌冰冷的顽石，和一屋子被无形的寒意冻结、石化般僵立的人。

黛玉依旧低着头，那滴泪珠洇开的湿痕在素帕上缓缓扩大，像一朵无声绽放的、苦涩的花。暖阁里死寂无声，唯有方才孙悟空嚼碎仙果时那清脆的“嘎嘣”声，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一下下，敲打着满屋富贵下早已不堪重负的琉璃心。